很多人認識「林絲緞」這個名字,是從「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這個標籤開始。七等生在《削廋的靈魂》(1976)中寫了她,張義雄、廖繼春、陳景容、楊英風、席德進、鄧南光、柯錫杰、郎靜山等人的作品中都有她年輕健美的身影。時移事往,卻少有林絲緞在舞蹈圈發展的歷史紀錄,她的兒子李立劭是位紀錄片導演,透過《獨舞者的樂章》完整梳理了她的舞蹈之路。
影片的開始,是這位老人在冬日野柳踽踽獨行,唸著自己寫的無題詩:「我已衰老交搏, 就像捧著自己殘掉的殼,再一口一口吃掉,期望可以捧起這褪去的肉身與靈魂老化,把自己吃掉,在舞蹈裡重生。」
軀殼已老,魂神仍強健如新。我們來到林絲緞在北投的住所,大面窗戶正對山陵,寬敞的陽台擺著兩把椅子,李立劭伸出兩指筆劃,「她平常會在那裡『呼吸』。」
這位81歲的舞蹈工作者菸照抽、舞照跳,訪談時,不時起身比劃示意、跟兒子鬥嘴,兒子說話時就起身張羅、招呼我們吃食。有那麼自由的母親是什麼感覺?李立劭聳聳肩,笑答:「就⋯⋯反而活得比較沒那麼自由。」這對母子住在同棟大樓的不同樓層,彼此照應,若即若離。李立劭說,從小帶著攝影機跟著林絲緞「出公差」,記錄她的舞蹈工作,他卻是因拍攝《獨舞者的樂章》才完整地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這位曾以「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拍攝泰北孤軍,入圍多項大獎的紀錄片導演,耗時兩年,採取的並非兒子的視角,而嘗試站在邊緣,梳理「林絲緞」在視覺藝術、舞蹈圈的歷史檔案,將之立體化,觀看一名在戒嚴時期追求主體性的台灣女人,如何從一名被觀看者,成為創作者、教學者,重新定位自己與社會的關係。
李:很多人想拍妳,但都被拒絕。
林:我不喜歡被跟來跟去呀。
李:這次,我也差點被拒絕⋯⋯很多人要我拍,像林泰州導演7、8年前就對我說,「你要趕快!再不拍,就是不孝了。」我想,齁,有這麼嚴重喔?但拍家裡的事,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直到前兩年我生了一場大病,心肌炎,痊癒後覺得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我從國中開始拿攝影機,高中就被妳抓去「出公差」,資料累積很多了,我大概知道妳在做什麼,知道妳跟別人不一樣,但具體哪裡不同,我也說不上來,藉著拍攝,整理妳的整套資料、蒐集論文,才知道完整的脈絡。
妳當模特兒的10年有留下《我的模特兒生涯》,也有相關的研究論文;但舞蹈時期、啟發式教育都空白,中間有斷層,我想藉著《獨舞者的樂章》把一切都組織起來。最初的動機就不是拍「紀錄片」,而希望用「檔案」的方式,將第一手資料留在歷史之中,這意義遠過於留下我自己的創作。
歷史沒人講述,會留下斷層,後人創作會踏空。當創作者不管脈絡,只在形式上打轉、拷貝他人,沒有經驗,就會去複製,這是很嚴重的問題,那還不如留下一個真實經歷過的檔案,所以受訪對象都找有跟妳互動,知道妳的全貌的人。這很吃力不討好,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研究素材,確認真偽與時代意義,像「絲緞舞展」(1975)的錄音帶也是在家考古到的,楊英風做過舞台這件事,連楊英風美術館都不知道。
林:做舞台前一年,楊英風將這個舞台設計在歷史博物館做過展覽。那個布的舞台工程很大,在家沒辦法車,只能把機器放在馬路旁邊車⋯⋯表演時,戴洪軒的音樂系學生們藏在布後面拉,大家都是朋友,都沒拿錢,都是為了一個理想⋯⋯
李:聽妳講,我都會打折扣。從小就知道妳的個性誇張,後來求證,才知道都是對的。
林:我講話才不會誇張!
李:這是拍紀錄片的習慣嘛!我有考古癖,即使是拍家裡,也要先打折扣(笑)。
林:小時候,你跟來跟去,我也不會特別說,都很自然。
李:我是到國高中才知道妳做模特兒,在此之前,只是隱約知道妳跟畫界的關係。你們搞藝術,也不曾主動把這些事情跟我們說,後來報紙上出來,我也不好意思問⋯⋯我們不是那種很親密,每天聊天、交流的家庭。高中學美術,一個女同學對我說:「你媽很了不起耶,這麼年輕又前衛。」我才稍微注意,但妳已經在舞蹈圈了。這次藉著《獨舞者的樂章》梳理人體、繪畫、視覺、看、被看等交纏的關係,比如妳在社大編的20、30人的展演,沒有正式的舞台,但讓我感動,可以看見真實的人在跳、在呼吸,那震撼我,後來才知道這跟雕塑有關,那是360度的觀看。
林:舞蹈、音樂、美術是一家人,可以分,可以合。我學舞是從小學遊藝會開始,一年兩次,每次都被老師抓去跳舞。我喜歡動,阿嬷說我「像猴子一樣,整天跳來跳去」。17歲時正式跟許清誥、康家福學芭蕾,1週3次,兩個老師在圓環附近同一條街,這裡跳完,提著袋子,馬上到另一間教室去跳。從那時開始到今天,都沒有斷過。
舞蹈是綜合藝術,是時間性的,有參與,才能了解。我相信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藝術不一定要收到博物館呀,生活應該要美化,才是真的在生活。「舞蹈教育」與「教育舞蹈」不同,前者是訓練職業舞者,後者是全民應有的權利。體制內的舞蹈教育有葛蘭姆、康寧漢等各種派系,但我是從身體的結構出發,肌肉、內臟、大骨頭⋯⋯從身體構造去訓練人應有的能力,而非技巧。我在師大的9年,美術系、教育系、體育系⋯⋯到處聽課,真的得到很多營養。
李:我每次聽妳講肌肉骨頭,都覺得又來了!後來才明白,這些深刻地印在妳的腦海是有原因的。林泰州以前學雕塑,他告訴我,直到80年代,他讀雕塑還是要去解剖間看大體。那60年代,妳那些受過嚴格西式教育的老師們,一定也是這樣接受訓練的。
林:對啊!就要這樣!還有,以前我受傷,王溢嘉介紹我去找韓毅雄,他是台灣運動傷害的權威,後來我們變成朋友,我就到他的研究室上課,認識不同動作的不同力度表現。
李:聊天聊到變上課(笑)。妳教學有點像是用運動力學、解剖學⋯⋯這跟多數編舞家可能從感覺出發來溝通很不一樣,妳很實際。
解開固著的身體,等待真實
林:要認識自己的身體,最基本就是從構造開始。從身體有限的構造,開發無限的動作,而非去分派系⋯⋯奇怪耶,騙啥啦,還好我有去美國看。那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不是一個會唱歌的人,但在紐約,我可以唱著歌一路走去搭地鐵,整個open,沒有負擔。
李:妳把老公、小孩都丟掉啦!小孩都在家裡哭啊!那時我國中,都吃爸爸做的或難吃的外食。(笑)現在知道了啦,結婚生小孩後,能這樣真的很爽。
林:(無視)那時走在路上就能遇見朋友⋯⋯
李:妳都設計好了,還帶著獨舞的衣服去!
林:我想說不定會用上啊⋯⋯(笑)那時候膽子很大,也是因為有點自信才去吧。我不是去學技巧,而是去逛,技巧不吸引我,我好奇他們如何組織身體語言,艾文.艾利(Alvin Ailey)、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伊莎朵拉.鄧肯(Isadora Duncan)的學生⋯⋯我看他們如何教學,對舞蹈的想法是什麼。
我還記得,我去上艾文.尼可萊斯(Alwin Nikolais)的課,第一次跳,他只大聲喊「Good!」,後來幾次,他只說:「這不是妳的東西!不要跳了!」我當時臉皮整個漲起來。我準備得要死,結果不是我的東西;我直接去跳,卻被說Good⋯⋯我想了好久,回到台灣才想通。
李:這在啟發式舞蹈很明顯。我高中時跟著拍攝,妳總是在小朋友跳過來時大聲喊「好!」,我心想,根本亂七八糟,成年後終於懂了,那是固著與自由、可能性的差別。
林:那是從直覺到知覺,不是形式。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能量與身體,不是跟所有人一樣,才是「有模有樣」。我剛回國,在溫州街教課時,有幾個孩子很不一樣,後來問了父母,他停了很久才回答,眼眶都紅了,說是自閉症。那時也不知什麼是自閉症,但我心裡難過,就去台大找了宋維村上課,這讓我知道要更清楚內在神經的運作。
李:這是實證主義,妳是教學後,才去研讀相關書籍,做一些自己才看得懂的筆記——行動先行,這在當代的藝術教育、創作中都很缺乏,我們是意念先行。這是兩種不同的做法,前者更有創造性,把自己當作一張白紙,拋進去一個空間,沾染上那個空間的色彩,不受一般論的方法局限,紀錄片也有太多例子了,那些非學院出身的導演,哇,拍出了可能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作品。
林:創意要從經驗累積。歷史、生活的演變都會改變身體,編舞家要很清楚要帶著舞者、觀眾去哪裡,不能玩花招。我認為,頭腦有定位,心有地圖。
李:拍紀錄片就無法這樣,我們被動,在現場觀察,無法按表操課,比較多身不由己,好玩的是,時常在現場以為沒有拍到東西,但實際上拍到了,在組織素材的後期才能發現。現場無法靠經驗判定,得包容很多變化,那些跟原先的設定、想說的話,可能都不同,但我不去介入,而讓事件發生。設計場景很容易,但真實很難,真實得靠等待,但等待過程中,就會發生更有趣的事情,類似靈光。這或許跟妳面對學生很相似,妳嚴格,但保留了他們肢體的可能性發生,唯有如此,才能有新鮮的東西,但面對素材,必須有更多反思。
Profile
林絲緞,1940年生,舞蹈教育者。本名卓系緞,在1960年代,作為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並在1961年舉辦第一場個人人體藝術公開展覽,引起社會矚目與爭論;1975年首創現代獨舞「絲緞舞展」後,轉向舞蹈教育工作,推動婦女生活與舞蹈運動、啟發兒童舞蹈,推廣身心障礙者的舞蹈平權,創辦臺北市藝術統合教育研究會,並長期於新北市永和社區大學開設肢體運動類課程。
李立劭,1968年生,紀錄片導演。作品多次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台北電影節、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及其他國外影展獎項。近年以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的拍攝,探討泰北與台灣的歷史及國族認同。重要作品有:《邊城啟示錄》(2012)、《南國小兵》(2015)、《那山人這山事》(2018)、《獨舞者的樂章》(2021)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