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科學家還真的做了研究,發現入了戲的演員大腦簡直是充滿驚奇的小宇宙。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McMaster University)團隊近年發現,當戲劇演員站上舞台,自我是被壓抑的,整個人會被所詮釋的角色取代。
在羅馬旅行,散步到台伯河邊。向晚涼風輕輕吹,眼前的聖天使堡在暮色中格外美麗,不禁哼唱起歌劇《托斯卡》(Tosca)的幾段旋律。回想起劇中最後一幕,女主角托斯卡發現從事地下運動的愛人慘遭槍殺,情斷心死,她從城堡高處縱身跳下,結束生命,全劇在此落幕。
通常戲演到這裡,扮演托斯卡的女伶會撕裂心扉半唱半喊:「怎會是這種結局!」不瘋魔不成活,尤其是1953年歌劇女神瑪麗亞.卡拉斯(Maria Callas)在米蘭史卡拉劇院演出的版本——走投無路的女人面對孤絕與傷痛,驚心動魄的吶喊,看得我都哭了,也覺得演員們未免入戲太深,難道要假戲真做才有感染力,成功地打動觀眾引發共鳴?
大腦科學家還真的做了研究,發現入了戲的演員大腦簡直是充滿驚奇的小宇宙。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McMaster University)團隊近年發現,當戲劇演員站上舞台,自我是被壓抑的,整個人會被所詮釋的角色取代:科學家招募15位莎士比亞戲劇演員為研究對象,讓他們進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人物設定後,開始問問題。演員們則用所飾角色的觀點來思考、應答,特別的是,他們得躺在核磁共振造影(MRI)儀器裡回答問題。
「愛上敵對家族的兒子╱女兒,妳╱你會誠實稟報父母?」「在未受邀的狀況下你╱妳會闖入派對?」大腦科學家問演員們的盡是道德難題。除了進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人設,為了有所對照,受試者也必須做其他3種身分轉換:其一,回到自己的角度;其二,想像身邊親密友人面對這些問題時的回應;其三,做自己,但試著用英國口音回答問題(受試的全都是加拿大母語者)。
核磁造影證據顯示,以不同身分回答問題會活化不同腦區:比起用本身角度應答,當受試者想像親密好友會怎麼回應時,大腦前額葉區(prefrontal cortex)會活化,代表受試者正在推斷或思考其他人的感受,類似的情況也在受試者扮演羅密歐與茱麗葉時發生。換句話說,做「設身處地」的推論和完全「做自己」來回答問題,大腦會有截然不同的表現。更有趣的是,當受試者入戲時,研究人員發現,掌管意識和注意力的楔前葉(precuneus)活化的當下,控制自我和情緒決策的迴路則相對出現鈍化反應。這樣的狀況也會發生在模仿英語口音時,就算沒有進入角色,透過模仿口音或手勢,也會對自我有所抑制。「舞台上,演員必須投入高度注意力,並且分割意識,將自我抑制下來才能完全融入角色。」帶領研究團隊的布朗教授(Steven Brown)提出解釋。
難怪迷人的英國演員班奈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會說《新世紀福爾摩斯》(Sherlock)拍攝期間自己改變很多,腦筋轉得特快、個性深沉複雜、過動兒般的天才偵探和現實生活中的他性格相異,為了把角色演得活靈活現,康柏拜區放下真實自我,「連我媽都說這段期間我變得比較沒耐性,回話短短的但一針見血,融入角色的後座力讓人很有感。」
雪梨大學戲劇與表演研究所甚至創了一個詞「入戲後壓力症候群」(post-dramatic stress disorder)——與較為熟知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只差幾個字母——演員刻意抑制自己,甚至迷失在角色裡的說法,另一派大腦科學家持反對意見,覺得自身的信仰和慾望並不會因為角色扮演而改變,但「入戲後壓力症候群」卻清楚讓人感受知覺被分割的強大後座力,我很難不聯想到「最佳小丑」希斯.萊傑(Heath Ledge):2008年他演完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所導的《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在電影上映前竟傳出過量服藥身亡的消息,就算得到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卻再也無緣享受演藝界最高讚譽。
萊傑的姊姊說他「被小丑吞噬而自殺」,顯然下了戲不是退去脂粉、步下舞台就能完結的。當大腦小宇宙的風暴生成,很多事也許不再可逆。「表演是所有藝術中最沒有神秘感的。」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這句話我再三玩味,不確定是否真能認同。
文字|楊馥如 大腦與認知神經科學博士、旅義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