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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不到太陽或月亮,也無從辨識光源時……這樣的光穿透某些地方以後,被阻擾而變得不明確,不易辨認……譬如,彩色玻璃窗的光線在物體上反射後,再經由彩色玻璃所形成的投影;簡而言之,所有那些藉由不同的物質和最微細的狀況而進入我們的視覺、聽覺等等的物體,以一種不穩定、不清晰、不完美、未完美,或不尋常的方式存在。」
卡爾維諾在談論文學的精準性時,引用了里歐帕第《隨想》裡頭的文字,怪有意思地以他對模糊的歌頌,反向證明了兩組概念的價值,在藝術領域如何相互背離而對向牽引。卡爾維諾闡述里歐帕第以高度專注的凝視和追述光源如何藉由不同物質構成了每個細密的意象,以近乎精確的文字掌握來喚起閱讀時的模糊及曖昧感受。
「最怡人而且富有感覺的是城市裡所看到的光,被陰影所切割,在許多地方明暗呈現對比,在許多角落,光逐漸減弱,譬如說在屋頂上,少數隱蔽處所遮住我們視線中的發光體等等。促成這種愉悅的是多樣性、不定性、不得一覽無遺,因此得以運用想像力漫遊我們看不到的事物。」
請原諒我摘用了這麼漫長的文字來開啟,面對這部多年以前謎樣存在的電影,只能純然感受,爾後發現自己詞窮,無法找出更適切的語彙來鋪敘,只好借用卡爾維諾對精準與模糊的透徹觀點,為這部電影下一個適切的註腳。我甚至暗暗羨妒這樣的作品,如此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沒錯,我想跟你分享奇士勞斯基的《雙面薇若妮卡》,關於迷蒙縹緲的預知感受和命運交會。據說,當年想片名想了老半天,甚至動腦筋動到莎士比亞的十四行情詩,找靈感,費勁費了一輪,最後取用了女主角名字當片名。(法語)Véronique╱(波蘭語)Weroniki,V和W的雙重生命╱生活,身影疊合的兩個字母╱人,共同分享了名字、容貌,近似家庭背景,母親早年離逝,和父親的關係親密,以及懷抱熱切的歌唱音樂夢想,最後走向了不同際遇。
光,是籠罩在兩個生命的敘事,調度了色彩、移動和剪輯。光,掠過街景、閃爍在女孩的臉龐、徘徊在窗框門廊,幻影、浮光,帶領我們穿越法國和波蘭的街區,兩個生命的錯位,一個亮面、一個暗面,彼此在一場街頭運動中相遇,一個驚異發現了一個卻懵然未知。光是陰影裡的話語,靜默有聲,讓疊疊重重的倒影,清澈無痕。有場W搭火車把玩水晶球的場景,鏡頭對準球內上下倒置的街景,原來,彼岸的樣態早已囊括在此岸的輪廓裡,關鍵在於你有無發現,正如V和W的際遇。「推崇模糊的詩人只可能是個講究精確的詩人。」卡爾維諾對里歐帕第的評價,不正也適合放在奇士勞斯基身上,以敏捷銳利睿智的眼與手捕捉了無窮微粒構成的大千世界。
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後來在他電影書的自述有提到,鏡頭使用金黃色的濾鏡來創造V和W的世界完整性,對我來說,這讓影片調性維持著微醺暈眩的視覺感受,讓我們在持續凝視中不知不覺步入了命運的色調,哀而不傷,婉而不迫。影片提供了很多劇情線索,但也僅止於線索,每條線彷彿憑空誕生╱消失,接住╱截住了空氣兩端,幾乎典型意義認知的故事性缺席,在場的只是女孩行走的步調,她猶豫頓足,她周折往返,推翻又接納,確認又延宕。
正是在模糊與精確的兩端遊逛,我們才得以靠近那難以描摹的感受,我相信這也是奇士勞斯基電影藝術的爛漫所在。《雙面薇若妮卡》說的是什麼呢?私心認為,這是關於覺知被喚醒的故事,關於孤獨以及孤獨以殘響方式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的故事,「我要橫渡那無人的大海……」「我一直覺得自己同時生活在兩個地方……」生命究竟是巧合還是宿命,追隨某個剎那的預感會引領你步向何方,無從選擇的擇取會是什麼,自由意志的體現背後是不是有個更大的造物意識?影片中,鏡頭大量地凝視著她純淨的眼神和臉孔,面龐的脆弱、哀傷、喜悅、錯愕、茫然。關鍵的選角亦如命運的轉折,當年24歲的伊蓮.雅各,恰如其分地分飾兩角,青春蒙昧的年紀,膽怯裡有精神的無畏,讓本來不合理的一切也理應合理。據說,原本第一人選不是她,幸好,現實中的冥冥力量牽引了一切,促成了《雙面薇若妮卡》,還有其後的《紅色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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