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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家庭倫理劇,我總是第一時間想起《橫山家之味》的某個場景。炎熱昏黃的午後,蟬叫聲不時竄入室內,眾人圍著日式方桌坐著,次子良多和長女千奈美負責和到訪的客人閒聊,客人良雄侷促不安地在不斷進食中回應;母親淑子忙碌地四處張羅,偶爾插上一兩句話,閒話家常,聊著每年重覆的話題,畢業了嗎、找工作了嗎、近況如何;次子的太太由佳里和繼子伺候在側;父親恭平背對大家,面向庭院,獨自搧風,顯然不想理會到訪的客人。聊了一陣,發現幾年下來,良雄混得不怎麼樣,一事無成,千奈美連忙緩頰:「身體健康比較重要。」良雄馬上接話:「我除了健康之外沒有其他優點了,哈哈哈。」尷尬笑聲在炙熱中烙下一陣沉默,沒人搭腔。良雄感謝當年優秀的長子純平先生捨身相救,表達了自己的愧疚和感激:「我會連同他的份好好活下去。」好要命的一句話,他有資格這麼說嗎?良雄或許想表達某種善意,但不適切的舉動卻是深深刺痛了在場的親人。
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是關於長大離家的孩子們,因為長子忌日而回家與年老雙親共度一個夏日的故事。沒什麼高潮迭起的劇情,就是坐著聊天、走著聊天、邊做家事邊聊天,人情世故就在穩健明淨的鏡頭中徐徐盪開,像空氣那般淡漠。是枝裕和在書中提到,有位俄國記者這麼形容他的電影:「常有人說你是死和記憶的作家,但我不那麼想,你所描寫的是被遺留下的人——被父母遺棄的小孩、丈夫自殺的妻子、加害者的遺族等,某個人過世後被遺留下的人。」《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小偷家族》、《怪物》等亦是,死者不意味離開,反而時時刻刻在場,伴隨生者活下去。
讓我們回到剛才停下的段落,繼續說。良雄準備告辭,良多鼓勵他,「你才25歲,努力就有希望。」沒想到他又不識情趣回了一句:「不,我的人生已經無望了。」英年的早逝,庸碌的存活,叫人情何以堪?良雄正待轉身,母親來了一記回馬槍,懇求他明年再來探望,他不由得應允,離開,第一回合結束,第二回合展開。母女立刻揶揄客人:「他又胖了……」「我看他大概有100公斤,背上都是肥肉……」「他吃了兩份自己帶來的羊羹,紅豆的和抹茶的……」「麥茶喝了3杯,難怪會胖……」父親終於發話:「那種人……為了那種廢物的一條命,為什麼要犧牲我的兒子?為什麼不是其他人當替死鬼?」良多忍不住回話,父子起了口角,他嘟噥冒出:「不要擅自比較他人的人生……我想他一定很努力了……」良多看似為良雄辯解,心裡轉的是自身處境的不順遂,以及在父親眼中處處不如大哥的景況,終於無意識地說出:「大哥要是還活著,現在也不見得有出息。」傷人而自傷,蟬叫聲讓靜謐顯得更張揚,來自外人的不適切可以當成笑話,來自家人的冷冽就無可迴避。正是這節骨眼,微妙的調度化開了濃稠的氣氛,女婿信夫打開和室拉門,原來他一直在裡頭休息,「聽到什麼沒出息,以為在講我,害我一直不敢出來,原來是指良雄,那我就放心了。」信夫的自侃打破了瞬間的冰點,把沒出息這活推給了外人,大家彷彿鬆了一口氣,接話繼續嘲弄良雄,辛辣、尖銳、刻薄,把難以承受的傷逝推開,彼此在訕笑中忙亂離開,只剩下良多獨自坐著。
不到10分鐘的這場戲,似乎沒什麼劇情推動,卻道盡了一切,每個人在家中的位置和處境、無法言喻的苦澀,正如是枝裕和的創作自白所披露,「因為是家人,所以不想讓他們知道。」羈絆是無法取代卻又很麻煩的存在,面對家人反而無法說出口的話,只好勉力維持著家的和諧,在歡笑中包裹苦楚。每每想到這場景,就感受到是枝裕和對人事的體悟是這麼實實在在地接近與理解啊。
關於淑子那記回馬槍,後面有個母子相處的場景,良多勸母親放過良雄,她一邊編織一邊說:「才10年就淡忘,太便宜他了……是他害純平當了替死鬼……無人能怪罪才是最痛苦的……每年讓他痛苦一回,這樣應該不算過分……」壓抑的思念拒絕被修補,愛的執念唯有透過恨意釋放,淑子不放過別人,更不放過自己,不允許自己就此淡忘,寧願懷著不肯背棄的記憶,哀莫大於心死,或許藉由怨忿,才得到活著的力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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