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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魂上身,父子情感拋一邊
(Norman Normal 繪)

專業 vs 素人的大哉問

謙:雖然在類似的領域工作,不過我們其實很少討論創作。

真:對啊,真的不太會。我是覺得每個世代有自己的想法跟方式,有時候我可能看不太懂,有時候又覺得現在年輕人的作品好得不得了。

謙:你很愛說自己是業餘的,我覺得那是你自卑心作祟。

真:自卑當然會有啊,例如相較於你,有時候聽你們談到哪個劇作家什麼的,就覺得我沒看過這麼多,很多事情不夠清楚。可是,我也很明白那條路我行不通啦,像是楊德昌,他可以,他所有東西都是先有意念,再用戲劇情節去縫補上。這部分我真的不行,如果要我「為此刻居住在這裡的人,提供未來的可能性……」什麼的故事,哇靠那太複雜啦。以前寫電影劇本也是啊,會看到很多評論,尤其國外的評論,有些複雜到我不知道那齣戲要怎麼看……我在寫的時候哪有想那麼多,就是守住我能抓住的,我只是想要用一個故事跟觀眾好好溝通而已。這也導致我對專業充滿敬意,才會那樣說啦。

謙:我覺得理論學得再多,最終還是回歸到人身上。特別是在台灣學習藝術,很多理論都是來自西方,但是戲劇這種東西,西方的理論是否真的都適合台灣?還是有很多問號,因為每個地方的文化與習慣都不一樣。不過,若說理論沒有用嗎?好像也不是。以前在學校硬背、死記許多東西,現在偶爾會覺得有被當初所學的指點一下,特別是在卡關的時候。總之,我覺得若以「學院派」去形容一個創作者,那就是一個很大的標籤。在台灣喜歡作戲的人,無論是否熟悉戲劇理論,都應是理解台灣的環境、懂得台灣觀眾想要看到的是什麼,而且每次可以給一點點新的東西。這也是我想要努力的目標。

真:專業與否這件事情,不僅限於戲劇理論。這幾年來我也常常收到一些訊息,有些觀眾不知道從哪裡拿到演員的劇本,就會問我台語的對白「為什麼不用台語文創作」,説我台詞上標記注音是在取巧,又會質問演員的台語不夠標準這件事。

針對第一件事情,我不是學習台語文出身的,若要寫出一句精準的台語文對白會花上太多時間,創作的情緒就被沖淡了,但是若有誤用的地方我一定改,不過有些專業人士就會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至於第2個,説演員台語不標準,說實在我們已經盡量標準了,但我也想問——當今社會,我們使用的都是「標準的台語」嗎?我們現在的語言就是這麼多元,那其實才是最自然的說話方式啊。但我盡量不去辯論這種事情啦,其實跟50年前的人相比,我們的台語也退化很多,有些人聽到從沒聽過的語詞,就覺得是種錯用,我覺得那某種程度也是陷在專業與否的結果,如此一來反倒是傷害創作。我從以前到現在都相信一件事,創作是先於理論的,是因為有創作為基礎,我們會去整理,才有理論的出現。

講到這個,還有一件事,因為導戲過程我只注重情緒,常常看了覺得可以的地方,你給note都會給到30、40個欸,我都在想,這樣演員聽得懂嗎?記得起來嗎?對技術也是這樣。比較起來,我就覺得:哇靠我好業餘喔。

謙:這部分不能說我要求很高,而是台灣的演出環境就是這樣,技術跟演員要緊密配合,我們劇場週天數很少,週一、週二裝完台以後,禮拜三、四、五spacing(技術人員及演員走位),我只有3天就要完成內心所有要達成的畫面,一定得更努力,才能完成我們期待的節奏。不過——對啦,我有時候真的是會比較糾結,比方說這個地方燈收掉要用7秒還是4秒?我覺得這就是導演的責任。所以一個週末的演出,我幾乎都是看到最後一場才會把筆記丟掉、不再修改。

真:我是覺得順暢、情感集中就好,所以我們演出前、喊加油的時候,我永遠都是提醒大家:「情感,節奏」。

謙:但劇場就不是那麼單純,情感跟節奏是演員本來就應該要做的。

回過頭來說,我認為情感的掌握與精準的技術,兩者之間是不衝突的。抒情跟濫情就是一線之隔,我自己本身,很不喜歡看演員大哭特哭,因為我看到別人的情緒強烈反而會很冷靜,會築成一道牆。我覺得最難的,是在要哭不哭的點上拿捏著,這部分也很吃技巧層面的安排。比如說,有些比較抒情的戲,結束後我就會希望暗場的時間多留幾秒,但若是一個小小的笑點轉瞬即逝,我就希望換場的速度可以明快一點。這是劇場整體的節奏,但在台灣表演環境的限制下,有可能真的要巡迴到20幾場,才能達到我心中的理想節奏。

悲觀的人如何寫悲傷的詞

真:我也不喜歡大哭啊,特別是假的大哭,硬逼自己的那種。我是很在意對白的人,認為對白要出自生活可行,讓演員讀之前,我要先說服自己——如果寫一句悲傷的詞,我連打字時都是悲傷的,念出來應該就會感到悲傷。

謙:我覺得你本質上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比較容易去同理他人,創作對你而言反而是個解脫,正因覺得這個世界不漂亮,所以期待作品可以有些溫暖的力量。

真:這我同意,小時候環境真的很辛苦,我常常從用閱讀的美,去彌補生活上的哀傷。所以常常會說用寫字、用想像來補生活的不足,以至於把戲劇的情感部分看得很重。可能也因為這樣,有時候我看你在導演的時候才會有疑惑——《人間條件七》有一場戲,演員林雨宣在劇中聽聞男友過世,急忙跑去,衝到太平間的時候要上前把蓋在男友臉上的布掀開⋯⋯你記得當時你對技術跟演員的要求到什麼程度嗎?就是雨宣走過來,把布掀開的時候,大提琴的第一個音要剛好落下。當時我很想跟你說這樣的要求會約束演員的情緒……

謙:不對,因為雨宣是懂音樂的演員,我相信她會明白。那場戲的音樂點的確很長,一旦開始,就是十幾分鐘不間斷的音樂,直接到中場才停止,我當時也是聽長度去調整演員說話的節奏,思考音樂設計這樣做的道理是什麼?如果找到原因,能否我們一起努力照著音樂的節奏走看看?後來他們的確做到,讓台詞跟著音樂的節拍走,把布掀開的那一幕,也是配著大提琴的cue點走去,這群演員就是這麼優秀啊。

真:我就外行嘛,當時只是想說如果演員要記得第幾個小節,情感會不會鬆掉?精準是很好啦,只是會折磨死人啦,如果我當演員的話沒辦法。很多時候,我就是先在對白上去努力執行「精準的節拍」。

例如,《清明時節》我最喜歡一段是爸爸跟女兒的戲,飾演柯一正的爸爸,給予女兒人生大事的建議,有一段話大意是:「你要跟他繼續,或者是放棄,你都要知道未來有一段很痛苦的日子,我看你一個人孤單,我會捨不得,我心會痛。」任何父親講這句話,都一定會哽咽,但這段台詞沒有很文藝,柯一正只要平平淡淡講出就好。但有些對白,又希望是有節奏地大聲,比方説這齣戲有段是講述人夫跟女友約會回來,在餐桌上吃著正宮煮的飯,太太一開始還溫溫地說:「女人實在很容易滿足,人家稍微尊重一下就覺得自己有價值,天大的委屈就可以吞下肚。像現在,看你吃得這麼好吃的樣子,我竟然會覺得開心,都忘記剛才還哭個不停。」話才說完,下面就狠毒起來,接著説:「不過,真不值得…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家早就沒把你放在眼裡。如果有,這碗飯他哪還吃得下去?」到這裡開始,先生也翻臉罵人,彼此互相嗆聲,此起彼落的爭執,我是以音樂性的考量,讓聲量逐漸加強,最後淡下。

謙:《清明時間》散場以後可能會看到很多女性在拭淚,但如果是《人間條件八》的話,大概是一群男人的眼淚吧?雖然我現在還沒有拿到全部的劇本⋯⋯

真:《人間條件八》講的東西很簡單啦,就是描述男人年紀大了,還是希望被聆聽被尊重被需要,但是沒有人會理你了呀。但無論如何,我們要怎麼面對自己無能的事實。可是這劇本不好寫,對白太多。我這幾天一定把它寫完!

謙:這個我們前幾天才說過欸——有哪個劇本,是你覺得「好好寫的」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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