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年好快就過了。現在想起來,我的2023年大概可以用「不安」來概括吧?本來是想說時候到了,我應該休息了,所以就在去年把廣告公司收掉了,結果——上半年忙《清明時節》、下半年的《人間條件八》(以下簡稱《人八》),我發現自己的責任還是很大,根本也沒有休息到。
尤其《人八》是一個全新的創作,我想要嘗試幾件事情——第一,能否不要讓觀眾哭?第二,時間長度縮減一些,讓觀眾可以早點離開,來得及趕高鐵⋯⋯反正就是各種全新的嘗試啦,讓我覺得很不安。當然,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劇本離自己太近了吧,以前只要演完第一場,知道觀眾的反應,大概就會安心些,這次每一場都是一個挑戰,每一場都有不同的忐忑。
謙:我嘛,倒是會用「平凡」來整理這一年。2023年參與的幾個重要製作,比方說演出《叫我林彩香!》,或者是擔任《人八》的執行導演——這兩個作品都與「家庭」扣得很緊,更讓我意識到平凡的可貴。再加上,去年我自己又多了一個小孩,在家庭與工作之間,又得花更多心力去調配、思考平衡之道——話雖如此,不管怎麼調配,好像依然是手忙腳亂地度過,大概這種混亂的狀態,本身就是一種平衡吧?
真:我根本忙到沒時間去想「平衡」,從20幾歲開始寫劇本,工作的密度就一直都很高。以前最高紀錄是一年寫8個劇本。仔細想想也對你們很不好意思,雖然我人都在家裡,不過眼睛跟腦袋似乎從來不在你們身上。
謙:可是我現在到這個年紀,好像愈來愈能夠理解你的感受。像我工作完回家也是馬上忙東忙西,照顧小孩,說真的也沒辦法思考怎麼平衡兩者。
這樣說起來,去巡迴演出的過程中似乎才可以真正放鬆欸?有一個正當名義離開原本的生活圈,專注在演出當下。
真:對!我也很喜歡巡演,可以暫時跳離很混亂的狀態。排練完的時候大家都會聚在一起聊天,每次都聊很久,有些人還給這場合取一個名字,叫做「『吳』聊夜談」,每次一聊都可以聊很久,那就是我放鬆的一種方式。否則平時忙成那樣的生活,好像連「迷失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不過,這應該是我的壞習慣啦,很容易有罪惡感,如果一個人找我兩次、三次,就會覺得不答應對方好像會對不起很多人。
拯救不安的方式
謙:與其說迷失自己,我的話,好像是常常心不自己身上。比方說在排戲的時候,排了一個自己很喜歡的東西,我又會跳出來問「這會是大家喜歡的樣子嗎?」「觀眾能夠接受到我們的想法嗎?」,或者是跟小孩相處的時候,玩到一半也會自問「這件事情對他好嗎?」「我未來可以怎樣陪伴他呢?」但這些疑問往往還沒得到答案,下件事情就會跟著來,比方說要馬上帶小孩去洗澡啊、整理東西等等,跳出腦中的問句都會被日常的雜事覆蓋,無法有時間去梳理自己的狀態。
可是,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覺得很多過去演過、製作過的作品,會重新回到身邊來。可能是某個情感狀態,或是某個轉折,現實與戲劇產生共鳴、被我想起,若出現這個瞬間,我就不會感到那麼不安。可能是因為在更早以前,我的人生已經被戲劇拯救過了,以至於後來面對很多事情,都像是打了預防針一樣,能夠更快回到自己的生活節奏上。
真:說到「被戲劇拯救」,這讓我想到剛寫《人八》那陣子的狀態。
當時我起心動念很單純,只是覺得身邊的朋友活到這個歲數都很寂寞,好像人生努力到現在,沒有一件事情是能讓他們真正滿意的,但這個念頭來得很直接,所以劇本第一稿寫完的時候,我實在是非常不安。特別是到我這個年紀,拿作品給別人看,他們也只會說:「不錯、不錯」,我聽起來都像是一種安慰。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安慰我」,所以那時候第一時間就把劇本寄給你。
接著,我走下書房看書,過了好一段時間,看到手機傳來一封message,是你,上面只寫了短短一句話:「你很棒,辛苦了。」看到以後,我就覺得某些不安好像可以慢慢放下來一點了。
謙:我記得那一天。
對我來說,那也不是一種安慰。我從小看你寫劇本,看過你很多糾結跟痛苦,這讓我更明白一位創作者的價值,也明白文字的組合,那是⋯⋯對我來說,文字是一種很崇高的存在。所以當你完成這樣的一個劇本,我無論如何都想先鼓勵你。另一方面,我想你也明白,這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劇本,光是能夠跳脫你過去的風格,嘗試新改變,那就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情了!
喜劇的另一種可能
謙:看到喜劇卻覺得像是悲劇,這大概就是喜劇的本質吧?喜劇總是有一個人笑,就會有另外一個人哭啊。這可能也是我之前不太看喜劇的原因吧?會一直在乎有沒有人在其中受傷。所以比起較有指向性的「語言台詞」,我在做喜劇的時候比較喜歡從節奏感出發,讓整體情境去發散一種喜感,當下即便沒有人受到傷害,也能夠搏得哄堂笑聲。
你今年要重新製作的《押解—菜鳥警察老扒手》(以下簡稱《押解》),也很近似這種的吧?
真:說到《押解》,最初本來也是我想要讓自己休息一下提出的點子啦,那幾年想說不再寫《人間條件》了,喘口氣,讓其他編劇從台灣文學中尋找一點養分吧?結果編劇的責任最後還是回到我這邊。既然如此,我就想說希望可以做一些很早期、幾乎要被讀者遺忘的作品,讓大家能夠重新認識作者。
《押解》是作家段彩華的作品,非常好笑——這很不容易,那是在戒嚴時代下創作出來的短篇小說,整體藝文環境很嚴肅,他竟然寫了一個很會逃獄的扒手,從高雄的火車一路押著他到台北的過程。
我之前曾經把它改成電影劇本,結果一堆問題搞不定,例如鐵路局那時候堅持火車上不可能有扒手啊⋯⋯或者是一些場地拍攝的問題,反正就是各種理由不給我們拍啦。總之劇本就這樣放著,後來成為這齣戲的原型。
謙:你這樣一講,我就想到以前很多事情。台灣文學真的保留了很多舊日的風景。隨意舉一個例子好了,我們現在的火車也沒有什麼鐵皮車、慢火車了吧?也不可能透過這樣的方式來押解囚犯。2015年首演的時候,我沒看過排練直接去看正式演出,印象很深刻,竟然可以把這種復古的氛圍做得這麼有卡漫感。這或許是一種另類的喜劇效果?
真:對啊。而且我們的舞台用了大量的投影,雖然故事都發生在同一個車廂裡,不過運用車廂不同的拆解,同時能夠看到多個事件發生的樣子。我在這個劇本裡面也另外放了一些東西,舉個例子——你在青春時期暗戀的一個女孩子,但是因為過去住鄉下的時候生活條件不好,沒敢告白,一直想著賺大錢以後就能夠跟對方結婚了,這才到城市當扒手。沒想到,多年後與這女孩的重逢,就是在這輛火車上!你還是以扒手的身分被押解著——你看,這一幕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
謙:不管悲劇或者喜劇,我覺得劇場終究都是一種能夠讓人宣洩的地方,換句話說,好像哭或笑都無所謂了,都能夠是一種情緒的釋放。而無論為何釋放出這股心情來,都勢必代表你的故事打中了觀眾的某個部分。可能是尋常家庭的瑣事,也可能是童年他們沒有放下的一件事情啊。
真:是這樣沒錯啦。
謙:所以,回過頭來,你的不安有沒有再釋放一點點?
真:喔,很難。我覺得只要《人八》還在舞台上演出的一天,我的心就無法真正平靜下來。
謙:唉。我看你這個問題,大概要靠寫《人間條件九》來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