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地緣政治衝突持續升溫，全球籠罩在戰火陰霾之中。無論是俄烏戰爭、以哈衝突、台海危機，專制政權威脅著民主體系，國族和宗教主義泯滅人性價值。儘管邁入花甲之年，陽光劇團（Théâtre du Soleil）仍持續關切著一觸即發的國際情勢，並透過宏觀角度，帶領當代觀眾回溯上個世紀的革命歷史，省思當前烽煙四起的問題癥結。
「我們怎麼可以讓這一切發生？」
2022年2月24日，普丁宣布展開「特別軍事行動」，剷除在烏克蘭崛起的新納粹勢力。為什麼俄羅斯貪圖烏克蘭的領土，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摧毀一個獨立的民主政權？極權體制如何操弄意識形態，編織出荒唐無稽的開戰理由？20世紀獨裁者的陰影似乎仍是現世夢魘，難道歷史進程終究會回到原點？為了回答這些問題，陽光劇團透過戲劇，重塑歷史脈絡，探討共產及納粹等極權主義如何萌生，並怎麼撼動世界局勢。團長暨導演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強調：「我們天真地想像可以搭起一種戲劇的碉堡，抵抗無數專制、極權且頑固的意識形態，它們直到今日仍在許多戰線上威脅著我們。」（註1）戰火連綿的3年間，陽光劇團對烏克蘭的關切與資助從未間斷。除了積極募款、購買清除地雷的無人機（註2），他們更主動舉辦反戰的文化活動，朗讀並介紹烏克蘭的文學作品。2023年3月，莫虛金更率領15名團員前往基輔舉辦「遊牧學校」（l’école nomade）工作坊，與當地上百位演員進行交流，並完成《戰爭的邊緣》（Au bord de la guerre）紀錄片（註3）。
孕育惡龍的溫床
除了親力親為，藝術家還能用什麼方法援助烏克蘭？莫虛金認為必須以一無所知的態度探索史實真相，遏制被意識形態操控的歷史論述，挖掘深埋其中的謬誤及謊言。這讓她想起了中世紀地圖用來描繪尚未征服且充滿危險領域的箴言：「此處，惡龍盤踞」（Hic sunt dracones, Ici sont les dragons）。莫虛金以此為劇名，並透過三部曲的形式，探討20到21世紀專制政權的崛起、擴散，以突顯惡龍的真面目。對她來說，戲劇是最好重塑歷史的手段，因為它不僅敘述一個真實的故事，更帶領民眾見證並參與政治局勢的複雜變化。
從「砂鍋」到「調製」
為了深入蘇聯共產黨的興起，陽光劇團團員全體投入文獻研讀，像學者般鑽研史料，如記者般展開調查，無論是歷史人物的見證，或當代史學家的論述。他們每週定期報告研究成果，並在網路上彙整、更新所有資料。他們將這種資料搜集及研讀，稱為匯集養分的「砂鍋」（marmite）。同時，劇團也邀請史學家解析20世紀初震撼世界的兩次蘇聯革命，並請專家分析地緣衝突的軍事策略，帶領大家尋找切入時代脈絡的詮釋觀點。
透過紮實又綿密的史料爬梳，演員們能夠吸收及內化歷史知識，並將其轉化為即興發展的素材。無論是政治演說、私人書簡、政治協商，劇中所呈現的情節一切皆有所本。首部曲的名稱《1917：勝利曾在我們手中》（1917 : La Victoire était entre nos mains）就緣自蘇漢諾夫（Nikolai Sukhanov）記錄沙皇倒台的日記。莫虛金企圖拼湊無分政治立場的史料片段，以突顯出歷史洪流的瞬息萬變。
調研歷史的「砂鍋」之後，陽光劇團隨即進入「調製」。無論是單打獨鬥或集思廣益，演員將紀實文字轉化為即興表演，構思時代驟變之下的激烈衝突、真實情境和人物行動，無論其涉及政治領袖或無名小卒。在集體創作的過程中，莫虛金依照演員提案，組織劇情架構，並尋找貫穿整齣戲的表演形式。同時，演員持續刻畫角色形象和狀態、深化敘事發展，設計團隊也配合情境，勾勒出戲劇化的視聽效果。每次的排練都有影像記錄，並分類、編號、存檔，提供導演和演員回顧並調整場景。首演前最後衝刺期，劇團成員全心投入練習調度與換景，以適應整體演出的呼吸與節奏。《此處，惡龍盤踞》的創作發展其實非常類似陽光劇團40多年前回顧法國大革命歷史的《1789》和《1793》。這幾齣重探歷史的史詩鉅作都像是用戲劇藝術的微光，照亮黑暗又崎嶇的時光隧道，突顯複雜的人性衝突與矛盾。
惡之萌生
延續前作《印度的房間》（Une chambre en Inde，2016）和《金夢島》（L’île d’or， 2021），《此處，惡龍盤踞》透過劇中劇的形式，重塑文化和歷史脈絡，探究劇場介入現實的可能。（註4）演出開始，普丁宣布開戰的影像一下子讓我們回到3年前，莫虛金的化身——女性導演柯諾莉雅（Cornelia）大聲斥責、拍打著布幕，讓獨裁者的面容扭曲、變形，宛如恐怖又荒誕的狂人。力不從心的她為了尋找現實的病灶，決定揭開歷史的帷幕。
從一戰前線出發，她像舞台監督一般指導著各個歷史場景，帶領觀眾深入俄羅斯世紀初內外交迫的政治動亂：1917年初彼得格勒（註5）因饑荒而引爆的罷工示威、二月革命的爆發、俄國臨時政府的成立、社會民主派的分裂、直到布爾什維克奪權的十月革命。身著藍色工人服的柯諾莉雅召喚出一幅幅歷史場景，一邊釐清複雜的時代背景或政治派系、一邊指導並協助演員換景，呈現野心勃勃的政客如何運用權謀，徹底摧殘正在萌芽的民主體制。對莫虛金而言，20世紀初俄羅斯一系列的政權驟變彷彿是法國大革命的苟延殘喘，突顯歷史進程如何不斷地孕育出全新形態的怪獸，而它們遺留下來的謊言仍代代相傳，影響至今。（註6）
史詩般的表現形式
莫虛金在排練時強調：「儘管這些敘事彷彿只是敵對且激烈的思想交鋒，但要找到強烈的表演形式，才能迸發史詩般的效果。」（註7）《此處，惡龍盤踞》承襲陽光劇團歷來創作的風格化表演，擴延觀眾的藝術想像及深度思索。劇中大部分的演員都戴著面具演出，尤其是扮演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無論是列寧、史達林、邱吉爾，這些時代梟雄的形象在瑞士國寶級雕塑家Erhard Stiefel的巧手下，成為維妙維肖的面具，卻又添增一股詼諧感。
為了突顯融合多元語言的「歷史之聲」，莫虛金決定採取「聲身分離」表演形式。演員必須搭配事先錄製好的英語、德國、法語、俄文、烏克蘭語，尋找適合的身體語彙。他們參照1930年代德國編舞家尤斯（Kurt Jooss）的《綠桌》（The Green Table），尋找政客張力十足的姿態，塑造出一系列節奏分明的肢體變化。然而，這並非單純的配音表演，演員必須理解言辭意涵，並試圖將抑揚頓挫的語調化為飽富情感的肢體展現，建立內、外相輔相成的表演。在這種距離化的形式下，演員成功連結人物形象及歷史語言，成為傳遞確實訊息且不失理性批判的媒介。
另一種顯著的表演形式即為場景串聯。迅速、大規模的換景是陽光劇團創作歷久彌新的特色之一。《此處，惡龍盤踞》共包含21個場景，穿梭於戰場、廣場、車站、大使館、宮殿、議會……之間，每個場景都是氣勢恢宏的盛大場面。團隊運用附有滾輪的裝置，營造出川流不息的舞台運動，並透過投影製造出如詩如畫的時代背景。
本劇的舞台美學既保留了陽光劇團慣有的手工特質，又融入當代技術。莫虛金透過投影，讓畫面穿梭於風景畫作、紀實影片、文件手稿之間。無論是下雪的戰場、夕陽的橋景、人民起義的畫面、激勵人心的標語……這些影像不只是單純的舞台背景，反而經過後製，呈現出放大、變色、扭曲、疊印等效果，彷彿在向發明蒙太奇技術的蘇聯導演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致敬。劇末，布爾什維克密謀動用武力癱瘓議會。柯諾莉雅用手機拍攝國會模型，將慷慨激昂卻沉默噤聲的人偶影像，投射於舞台簾幕上。這一幕除了表現出俄羅斯民主未滿一年即胎死腹中，也突顯政治跨越時代的永恆矛盾：野心政客是否都用大刀闊斧的改革作為藉口，顛覆議事規則，造就奪權之實？
承先啟後的劇場藝術
《此處，惡龍盤踞》中，莫虛金彷彿是「歷史的掘墓人」，讓人聯想起哈姆雷特面對今非昔比的感嘆。的確，除了恢宏史觀，本劇也融入劇場藝術的痕跡。表演者誇張的肢體表演令人想起梅耶荷德（Meyerhold）連結「生物力學」（biomécanique）的劇場表演法。遠離俄羅斯、逃難烏克蘭的女貴族令人想起《櫻桃園》的階級變遷。舞台不時出現、預示災難即將降臨的3名農婦，源自斯拉夫傳說中的老巫婆——「芭芭雅嘎」（Babayagas）（註8），但同時也令人想起《馬克白》的三女巫。此外，陰鬱沉重的政治鬥爭情節之中，莫虛金穿插了幽默、戲謔的「烏克蘭鬧劇」，呈現革命權勢幼稚且荒誕的一面。
儘管某些劇評指出《此處，惡龍盤踞》二元對立的歷史觀點、淪於說教的簡化批判，但仍無法忽視陽光劇團直面探究當代、深入歷史本質的敏銳洞察力，以及成熟高超的藝術造詣。今年高齡86歲的莫虛金寶刀未老，率領陽光劇團全體成員，運用戲劇美學，將當代困境化為歷史寓言，引發深刻的人性思考。本劇透過詩意的視覺效果及精妙的舞台調度，體現百年前的政治動盪，邀請觀眾深入歷史的殘響，尋找當代的回聲。以納粹主義為主題的二部曲《戰情室》（War Rooms）及探討延二戰後影響至今專制政權的三部曲《龍仍在繁衍》（Il est encore fécond）分別會在今年冬天及明年秋天陸續推出，揭露歷史機制的運作，意識形態的遺毒，讓劇場從逃避現實的避難所，轉為介入當下、關懷世界的前線。
註：
- Mnouchkine, « Ariane Mnouchkine et le Théâtre du Soleil présentent Ici sont les dragons, Première Époque » in La Terrasse, propos recueillis par Agnès Santi, 20 octobre 2024.
- 從戰爭爆發起，陽光劇團及其觀眾已經向烏克蘭的協會捐款超過70,000歐元（約等同於253萬新台幣），這些協會為烏克蘭提供藥物、食物，並接收來自被占領區的難民兒童。
- 由Duccio Bellugi-Vannuccini和 Thomas Briat拍攝，並於2023年2月16日於法國公共電視台France 5播放。
- 《印度的房間》回應2015年伊斯蘭極端分子在巴黎的恐怖攻擊行動，探索文化並存的可能；《金夢島》則重塑新冠疫情前後東亞的社會氛圍，並觸及中國強權造成的緊繃政治局勢，尤其是香港的反送中運動。這一系列創作都莫虛金為了探究現世為何變得如此瘋狂，而採取的行動與思索。
- 又名「聖彼得堡」，18世紀到20世紀初曾為俄羅斯帝國首都，現今為俄國的第二大城。多次因歷史背景而異名：1914年「去日耳曼風潮」將城市更名為俄文「彼得格勒」；1924年紀念開國始祖逝世，又改名為「列寧格勒」；1991年蘇聯解體，經公投恢復「聖彼得堡」原名。
- Mnouchkine, « Ariane Mnouchkine et le Théâtre du Soleil présentent Ici sont les dragons, Première Époque » in La Terrasse, op. cit.
- « Un récit, qui parfois semble se résumer à de féroces et assassines batailles d’idées, nécessite des formes très fortes pour qu’advienne l’incarnation épique » (Ariane Mnouchkine) Pedagogie
- 又名為「雅加婆婆」，在斯拉夫的童話中是居住在森林之中，專門吃小孩的老婆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