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丹場》不是一齣試圖說服觀眾的作品。它不宣傳立場、不歸納結論,而是由創作者與報導人並肩現身,將田野過程中的材料轉化為舞台語言,讓故事以聲音、影像、講述、日常行動等多種形式展開。來自台灣不同地區的生活經驗、產業記憶與地景變遷,在劇場中被並置與排列,產生彼此回應的可能。《煉丹場》讓劇場成為精煉敘事與觀點的場域,等待觀眾進來共同生成。
從塑膠夢到煉丹場:追問我們身體裡的石化記憶
《煉丹場》延續自曾彥婷自2020年發起的《咱的塑膠夢》計畫(註),透過訪談與跨領域合作,長期關注台灣石化產業與生活環境的關係。她曾寫道:「我會不會是最後一個世代,還有著一點點塑膠前的身體記憶?」這樣的疑問成為出發點——當石化物質滲透日常,我們的感官與價值觀是否也被重塑?
作品名稱《煉丹場》即挑戰「天然好、化學壞」的簡化分類。像凡士林這樣的石油衍生物被標示為「天然」,而松露油則因化學合成被視為「石化味重」。什麼才是天然?什麼是文化建構?與其追求純粹,《煉丹場》更像一座觀點與物質反覆反應的實驗場,將多年田野線索編織成劇場敘事。作品不求單一解釋,而讓矛盾與交錯成為其結構。

堆沙堡式創作:從田野現場排列出一種更誠實的觀看
《煉丹場》的創作團隊由蔣韜、許雁婷、温思妮、張雅淳組成,也加入唐健哲的影像敘事,他們各自帶著對高雄、彰化、苗栗、宜蘭的生命經驗和田調,以「不需要達成共識的共識」,發展出錯落又交織的創作風景。
許雁婷形容:「我們的工作方式比較像是堆沙堡,不是拼圖。」沒有預設的樣式或框架,每個人提出不同素材和想法,再透過排列、推翻與重組讓作品成形。創作者與報導人之間不是素材使用關係,而是建立在長期信任與對話之上。例如她走訪彰化家庭工廠,發現塑膠烘箱停工時被用來烘龍眼乾——生活與工業的無縫結合,成為作品中難以忘懷的一幕。
温思妮則從自身經驗切入。她在德國留學工作後搬回高雄,返鄉時被霧霾衝擊,感受到「極其巨大的憤怒」,甚至懷疑童年記憶中的藍天是否只是幻想。後來她發現,雖然工廠關廠升級,實際排放總量卻未減反增。她說:「我們是工人的城市,很多人靠著中鋼、中油、中船及更多的中下游工廠存活著,這東西沒辦法說拔除就拔除。」創作中,她嘗試以科幻小說般的語氣拉開距離,讓大家看到物質材料如何推動台灣歷史的演進。
黑盒子劇場裡的多元敘事:與兩廳院共同發展的煉丹過程
《煉丹場》由兩廳院「新點子實驗場」委託創作,團隊自2024年展開前期調查。制度性的支持提供了時間與資源,讓創作能從生活經驗出發,逐步形成與田野密切連結的作品。
不同於過去自由遊走的行動形式,本作進入國家劇院實驗劇場黑盒子,試圖讓真實發生的田野故事與材料走進戲劇性的空間。從苗栗出磺坑的油井、彰化家庭工廠的機具,到高雄沿海的工業遺址,每條線索看似獨立,實則在石化這條經線上彼此呼應。創作強調差異與不求共識,讓「煉丹場」成為思想、材料與方法交會的場域。
然而,進入劇場也意味著轉譯的壓力。曾彥婷指出:「以前做的是比較開放式的形式,現在要把這些東西放到黑盒子裡面,就要想那個排列跟呼吸的節奏。」同時,團隊也必須持續協商與報導人之間的合作界線與方式:「不是每個報導人都會現身,我們是根據他們的意願來調整呈現方式。」創作在劇場與田野、制度與現場之間保持彈性,使多方收集的複雜材料得以被適當呈現。

煉製的不是答案,而是觀看世界的方式
《煉丹場》不是為了給出答案,而是讓感知轉變發生,有意識地去觸碰對立的意見,使作品反映當代社會的複雜局勢。
許雁婷說,這部作品讓她從資料與概念的認識,轉為對石化產業的身體感:「整個人浸泡在現場,跟第一線的人對話,那些詞才有了溫度與重量。」温思妮在閱讀材料史時發現,塑膠是蒸餾裂解原油的過程中產生的廢物,為了不要浪費任何一滴原油而試圖加入其他元素,聚合成現今的 PE、 PP、 PVC等——化學工業的發展充滿各種意外和偶然,反而像是人類召喚出魔法一般的奇蹟。
而對曾彥婷來說,這段田野經驗則像打開了一個無法回頭的窗口:「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其實從材料開始,就已經是政治與經濟的連動。」這不只是創作者的煉丹場,也邀請觀眾親身進場,參與一場關於觀看、感受與思辨的現場練習。
註:《咱的塑膠夢》為曾彥婷於2020年發起的創作計畫,以生活中的塑膠為引,記錄石化產業的發展如何在三代之內徹底改變台灣的日常風景。更多詳細介紹可參考計畫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