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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之王奕盛小傳
(蔡耀徵 攝)

去年夏天,王奕盛被團長邀到國光,討論國光三十展覽,將是一場數位光影沉浸展。

「沉浸」二字大流行,我卻一直沒跟上,心裡虛虛的,不過一看是奕盛,就安心了。這位影像詩人不會高冷地把科技當解剖機械,果然,開宗明義就溫柔地說 : 「沉浸不是靠科技,要靠作品,要讓戲情把觀眾勾魂入神。」更說國光新戲最特別的是文辭,簡淡幾筆,內蘊無窮,他想用科技把這些特色呈現出來。

這是交成績單的時刻,好在我們有自己的新戲。我總擔心後人寫這段歷史時,只有《四郎探母》、《紅鬃烈馬》可填,因此幾十年來全團嘔心瀝血,總算沒繳白卷,這是台灣的創作,甚至還可能引領了當代某些創作的風潮!把這些端給奕盛吧。

展覽的核心是半小時的光影劇場,並不是把現有的新戲錄影剪輯精華,奕盛要我們提供角色,要把「不相干的角色重新組合」,例如王熙鳳凝視李後主,王羲之的朋友和孟小冬對話。

我想起國光數年前的一部新編戲《水袖與胭脂》(2013),這是我們假想出的「海上仙山,鏡花梨園」,那裡有武大郎、西施、程嬰、梅妃,有的滿足於自己目前在戲裡的設定,有的還在追尋劇作家尋求進一步的被創作。而奕盛要的新戲文辭,不要太扣緊劇情,想要抽象的金句,可以引發種種想像。

就在忙著過年時,國光搭起了「虛擬攝影棚」,箱管同仁們辛苦翻出各戲的頭飾妝髮服裝,演員紛紛問:「要演哪段?」「舞台布景要復原嗎?」「對手戲的演員呢?」天翻地覆忙了好一陣子,誰也不知這些新拍的片段將會怎麼呈現,奕盛諱莫如深,只說自己緊張得睡不著覺,只叮囑不能穿綠色衣服,因為虛擬攝影棚是綠色,《金鎖記》抽鴉片那段因此換穿黑底花,魏海敏老師一邊換衣服一邊納悶奕盛要搞什麼鬼。

開幕記者會,答案揭曉。

「雙融域」頓成美拍勝地,如詩如畫,似夢似仙。大家忙著拍照,奕盛卻不見了,原來他嘟著小嘴,惘惘然退到角落。問他為什麼不開心 ? 他說:「大家都只說好美好美,就只是美嗎?都沒看出我的用心,裡面好多細節。」

細節?對這些戲這麼熟的我,也只沉醉在夢裡,細節在哪裡?

奕盛像個不被了解的小孩子,被我們再三催促,才從頭至尾解說了一遍:

由聲音的鍛鍊開始,這是京劇演員的日常,情由心生,詠嘆成調。落井的前朝宮女出現在破碎銅鏡裡,象徵京劇曾跌入谷底。一聲「開台」,《水袖與胭脂》台詞被提煉到眼下,新戲角色出現在四面,水袖翩翻,胭脂舞流紅。

《金鎖記》的鴉片,是迷惘徬徨,也是不可自拔的癡戀,煙纏霧繞被狐仙驚醒,狐狸的男身女相隔著展場對望,舉目蒼涼不堪提。沉埋深淵的往事裡,有愛戲成痴的優伶天子,他與另一位亡國君李後主相繼現身,朝代有興衰,文學藝術永恆。 《天上人間李後主》裡的李後主悲吟春花秋月時,對面是《閻羅夢》裡的李後主,那是少年時丰神俊逸的自己,正與小周后展望未來。

這是國光一貫「自我詰問,向內凝視」的創作手法。同樣地,《關公在劇場》也是兩個關老爺場景銜接,從威震華夏倏忽轉到漫天飛雪的北山小徑,京劇的發展,每個人的人生,不都有輝煌也有挫傷嗎?《百年戲樓》受外在風狂雨暴衝擊的魏海敏,卻在《孟小冬》追尋之路上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辛勤追尋《快雪時晴帖》的張侯,也在最後安然釋懷,從此不再惹塵埃。此時兩側出現軍中劇團老照片,短短幾秒,像風拂過枝頭,卻含蘊無窮,是緬懷,更是致敬。在前輩引領下,新傳統的新角色們,淺笑躬身致意,緩緩告別離去,轉身的那一剎那,七彩退卻,融於一白。

迷惘、徬徨、積極、受挫、釋懷、篤定、自在,奕盛把國光新戲摘段提煉為心理狀態,這是創作的再創作,這是一段「京劇在當代」的心路歷程——心史。

解說完畢,大家不由自主鼓掌,奕盛靦腆笑著,我們迫切期待接下來觀眾進場後他的導聆。但當嘉賓進場,他拿起麥克風,卻無言。我有點著急,催促著,瞬間陳建騏的音樂響起,觀眾各自入神,我明白了,即使不知道脈絡細節,依舊各有體悟,不必強加註解、限定詮釋,假作真時真亦假,情到深處事亦真,且讓觀眾各自沉浸吧,也許某個畫面某個音符,能觸動生命深層感悟,也許一句「落葉因何掃之不盡」,能瞬間解開迷惘困局。

鏡花水月如夢似幻,心事自能戲中尋,感謝奕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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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6/03 ~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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