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創團的身聲劇場(下亦簡稱身聲),從身體出發,走過竹圍、淡水、再到國際,也跨越了音樂、舞蹈與戲劇的邊界。接下創辦人吳忠良遺志後,團長莊惠勻從演員的身體,一路走向創作者與管理者的角色。她說:「我們當前的世界就是混雜的。」所幸身聲一直都理解世界的複雜,並且甘願用純粹的身心與那複雜碰撞。
表演的身體,離不開日常
莊惠勻第一次真正理解「身體」這件事,是在被禁止閱讀的時候。那是2008年,她剛進入身聲,創辦人吳忠良就給了她一個奇異的提醒:「從現在開始,你暫時不要看書。」
「他那時候看穿我太愛思考了。」莊惠勻笑說。她習慣以邏輯推理來理解世界,總是先在腦袋裡過濾一遍行動的對錯——而在身聲,這種「預判」恰恰是要被打破的。「我的頭腦轉太快了,身聲讓我學會讓身體先反應。」於是,她第一次學習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活著。而那樣的直接,是連日常走路聲音都必須被覺察的狀態。
「我印象很深刻,有次忠良對我說:『你知道你走路很大聲嗎?』我當下還回他:『哇,你連這也要管喔?』但他要我理解的,身體沒有分界,生活與排練是同一個整體。當你走路太大聲,代表你整個人鬆懈、沒有覺察。那不只是聲音的問題,是你身體的重心或許在日常中傾斜而不自知。」
從那時候開始,莊惠勻也隱隱明白,這個原先她只計劃待幾年的地方,開始與自己的生活無法分割。在身聲劇場中,排練或可作為一種生活的延展,而非斷裂;表演不是終點,而純然作為一種思考的展示。
莊惠勻開始與身聲的黏著度更深,也更覺察自己的身體狀態。
聊起劇團尚未搬移到淡水現址,身聲劇場在竹圍那段時間,團員們在鐵皮屋裡共同創作,夏日甚至與蛇、蛙、蚊蟲為伍,勞動的身體與藝術的思考緊密糾纏。後來,身聲搬進淡水的相對明亮、寬敞的空間,莊惠勻偶爾會懷念起那種粗糙的身體——那是汗水、泥土與聲音共同組成的節奏。
莊惠勻說:「然後我才發現,後期從未待過鐵皮屋的新進團員,與我們在竹圍就加入的團員,呈現截然不同的身體姿態。」這句發現,無關好壞,僅是再一次應證,生活的身體即是表演的身體。
不得不的多重角色
「毫無疑問,我最愛的身分還是演員。」聊起自己的多重角色,莊惠勻如此斬釘截鐵地說。
此話一出,聽起來有點浪漫,但在莊惠勻的脈絡裡,更多的是矛盾。這幾年,成為團長、從創作端走向行政面向,是她沒有心理準備的一場意外使然。2021年,創辦人吳忠良意外離世,她和夥伴重新分配整個團隊的狀況,各自接下劇團的營運、財務、行政,同時沒有放棄創作端,一切從頭學起。
她笑說自己是「社交恐懼的I人」,偏偏此刻得站在最前面。「所以我常常分裂。」她形容那種掙扎:「有時我對行政講出『效率』兩個字,就會在心裡打自己一巴掌。因為創作者本來是反抗效率的,可是營運又要我去服從它。」
莊惠勻的聲音裡有一種誠實的疲憊,雖然如此,她說:「我因此非常感謝,我先是演員,才是管理者。那讓我知道不同角色面對的壓力,也知道創作不是一個人能撐起來的事情。」她說。
身聲劇場的核心團員年資都深,許多人從創團初期就一路走來。那些人與人的默契、以及每個人身上的迥異特質,所共融出的身聲劇場,正是劇團能延續的理由。
「忠良很早年就決定要養團員,讓我們不用後顧之憂地訓練。大家一起掃地、搭舞台、做服裝。那時候的身聲,就像一個家。」她停頓了一下:「現在的社會節奏太快了,年輕演員不一定願意長時間練功。我們得一直調整組織的關係。可是我覺得,這樣也沒有關係,我們一直都接受自己是處在變動的狀態,就像水一樣流動。」
混沌就是我們的起源
同時,如人所知,身聲劇場的作品總是難以定義——打擊、舞蹈、吟唱、戲劇交錯成一種曖昧的節奏。外界說那是「跨界」,甚至,身聲一開始也以為自己是跨界。還得是近年重新審視自己以後,才明確知道:「我們本來就沒有界。」
莊惠勻說:「古老的文化在藝術出現以前,人類就會演、會唱、會跳。那時候演樂舞是一體的,沒有分別。身聲只是想回到那個源頭。」
源頭能夠被分類嗎?或者,源頭需要被分類嗎?有沒有可能「分類」才是讓「一體」斷裂的原因呢?
帶著這個理念,在身聲的創作中不斷被驗證。2025年從《落頭氏》到新作《眾神的國籍》,兩個作品皆是發想自莊惠勻,她試著讓身體與歷史共振,與夥伴們一起思考最終大家會走向那裡。前者以東南亞傳說為引,探問華人文化的流動與認同;後者則從「日本人在台灣成為神」的神話故事出發,延伸至滿洲國邊界的想像——在那裡,人與鬼、神與國籍、殖民與被殖民的界線全部模糊。
「我想談的不是單一歷史事件,而是人的狀態。」她說,「我們當前的世界就是混雜的,你要如何回到純粹?那是不可能的。源頭就是混沌,可是,混沌也正是我們的起點,是身聲最真實的樣子。」
這種混沌,讓身聲的創作方法更貼近本能。只是,說到這裡,莊惠勻又忍不住自我詰問,她笑說自己其實很怕訪談的原因就在這裡,因為「講一句話就會開始自我懷疑,覺得不夠準確,明天可能又改變。」
但那份不確定,或許正是她創作的動力。也或許,這就是身聲:一個以聲為身,並且,以身為生的地方。
在混沌裡,他們尋找秩序;在秩序裡,他們也從來不怕,讓一切回歸到混沌。
莊惠勻
身聲劇場團長。自2008年參與演出創作至今。創作作品:獨角戲「惡女之花」《餐桌上的詭故事》(2013)、《春釘》(2017)、《續.春釘—告別作者》(2018)、《蟑螂越過山丘》(2019)。編劇作品:《厝邊皮影班》(2015)、《填海.移山.追太陽》(2019)、《踩高蹺的人》(2022)、故宮委託製作《快樂宋》(2022)、2023年與高俊耀共同編劇10年經典重製《新.尋龍記》、2023彰化走讀藝術節實驗劇場《仙鬥》、《偏枯記》(2024)。於2018年愛丁堡藝穗節演出單人劇作品《在自己的房間》獲4家英媒4星評價。計畫主持與創作《三個夢—童話.神話.鬼話》獲牯嶺街小劇場2023年度節目。近期作品《落頭氏》、《眾神的國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