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恩.福瑟(Jon Fosse)的作品席捲今年秋天的巴黎舞台。這位挪威當代劇作家以極簡的筆觸、如音樂般的重複話語、欲言又止的沉默,為難以言喻之物賦予了一種聲音。由法蘭西劇院(Comédie Française)及熱納維利爾劇院(Théâtre de Gennevilliers)推出的2部作品分別以不同角度,勾勒出他筆下的「無聲之聲」。在政治與社會議題喧囂的當代劇場,這2部作品重新叩問身在人世的疑惑,將我們帶往介於等待、失落、哀悼與時間的裂縫。
《花火》:由片段拼貼出的福瑟宇宙
法國戲劇最高殿堂首度把福瑟作品搬上舞台。然而,它並沒有選擇特定文本,而是匯集福瑟從1990至2010年之間創作的散文、詩篇與短劇。《花火》(Étincelles)宛如一幅幅人生即景,引申出生命的稍縱即逝。長年翻譯與研究福瑟的導演杜非(Gabriel Dufay)認為這位文學巨擘就像是畫家,反覆追索相同的母題,持續精煉書寫的姿態,營造出一種脈絡連貫的創作軌跡。《花火》透過相異作品的彼此呼應,帶領觀眾從具體敘事邁向抽象哲思,逐步感知到存在的困惑。為了呼應福瑟徘徊於生死、現實與記憶、過往和未來之間的特色,舞台設計建構出一個通道空間,讓人物遊走於命運的三岔口,相互交會卻又擦身而過,象徵支離破碎的人際關係。
然而,《花火》在節奏與表演處理上引來爭議。儘管杜非企圖帶領觀眾解讀福瑟筆下的幽微思辨,但濃縮的戲劇結構使演出節奏過於單調,缺乏令人省思的空間。而且,法蘭西劇院的演員們以抒情基調刻畫角色的迷惘與脆弱,他們過於心理化的詮釋及口語化的表現難以揭露個人面對世界的疏離感。《花火》擺盪於煽情激盪及飄渺之間,無法體現福瑟文本的沉默之重。
《而我們永不分離》:回到存在的靜默邊緣
相對地,在巴黎近郊劇院上演的《而我們永不分離》(Et jamais nous ne serons séparés)由杰內透(Daniel Jeanneteau)和班漢努(Mammar Benranou)共同執導,顯得更為精練且具體。他們透過純粹的手法,營造出一場催眠般的劇場體驗,讓當代觀眾從焦慮的現實之中解脫,深入長期以來被淡忘的存在疑惑。杰內透曾擔任法國傳奇導演黑吉(Claude Régy)的舞台設計,以朦朧、晦暗的舞台意象,突顯《有人將至》(Quelqu’un va venir)的懸念。26年後,他重探福瑟早年創作的文本。劇中,一名女子在客廳等待一名男人的歸來,但沒人敢確定男子究竟是拋下她離去,還是已經與世長辭。儘管這部劇作保留了寫實的風格,但仍突顯貫穿福瑟作品的迷離特質。
不同於黑吉版本的抽象性,《而我們永不分離》以寫實的室內景、明快的調度,突顯出孤單靈魂徘徊在過去、當下與想像之間的內在私語,打破線性邏輯,質問人生是否只是一場幻象?兩位導演將福瑟的文本視為樂譜,強調迴旋的語句以及留白的空間,讓語言化成節奏分明的聲響。功不可沒的是知名女演員黑蒙(Dominique Reymond),她以細膩的變化詮釋遊走於喜悅、疑惑、絕望之間的女子,以有機的呼吸將福瑟的冷冽文字化為幽默且深刻的表演,突顯出殘酷又荒謬的悲劇性。在瑣碎的日常與哲思的提問之間,《而我們永不分離》將隻身的無盡等待轉化成共感的靈魂試煉,讓觀眾處於當下,重新凝視身而為人的疑惑。
這2部作品共同證明福瑟的文本如何把戲劇拉回語言與存在的本質:當舞台拋棄華麗的視覺效果與說教的口吻,重新關照聲音、身體與沉默,文字便能觸及不可言說的縫隙。《花火》在野心與形式上透露出改編的局限,但《而我們永不分離》則以樸實的手法把觀眾推入等待的深淵。重探福瑟的作品,無非在提醒當代人必須在加速且嘈雜的環境中緩下腳步,傾聽沉默。這種行動具有政治性與倫理性,因為它讓我們聽見源自靈魂深處的無聲吶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