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臺南藝術節X臺南文化中心40週年館慶—《已讀》
2024/11/2~3 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18歲的鄭智源寫過一篇小說〈我和我的瘋狂史錯身而過〉。王德威在《台灣:從文學看歷史》裡,將鄭智源放在葉石濤、楊逵,特別是王詩琅等人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台灣黑色青年聯盟」的脈絡裡閱讀。這些作家大都在未成年時,就把寫作當成推翻政府的文學行動,而且這種行動,和解嚴以降所謂「黨外運動」完全不同——它是「無黨所忠」的,對於執政權力全無興趣,追求的是每個人的自由解放。王德威稱之為「青春安那其」。
怎知,革命青春到了今天,一下子成為可徵用的政治資源。那些占領運動中的明星學生,紛紛擔任起黨團發言人、市議員、不分區立委、談話節目名嘴。青春並沒有一去不回來,是安那其凋謝了。王德威說得更絕,那叫做「走過安那其,看見法西斯」。
《已讀》中的4位大學生就處在這種不再需要反抗,又難以接受規訓的尷尬裡。為什麼要反抗?學校老師是那麼樂於和同學溝通,爸媽是那麼愛無論LGBTIQ+都好的你。離開校門和家門,還有文化中心這個大家庭歡迎你來當志工,幫助市民增加素養,幫助建商增加銷量。這裡就算不是天堂,我們也已經不可能更幸福了。所以,4位大學生表現得那麼有禮貌,有禮到一旦感覺有什麼不對,那一定是自己的不對。
所以他們「對不起」說得很著急,聲音裡充滿恐懼。
恍然間,他們,包括我們,距離上個世紀反戰、反資、反威權的學運世代,是多麽遙遠。當時的文青,就是一邊搞沒人看得懂的實驗電影和小劇場,一邊在校園和街道上搞破壞。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行動中,暴力的破壞,無論破壞的是法律還是語法規則,都是為了表達那股深愛著世界的溫柔。現在反過來了,這個世界對年輕人無比溫柔,到處是機會成為網紅、駐館藝術家、政策代言人。青春成為政府。青春政府總比老人政治好,可是這樣的話,那股在破壞中創造的暴力,該怎麼辦呢?那股必須在死亡衝動當中衝刺的恨與愛,要拿誰來恨與愛呢?
導演和4位演員的膽識,就過人在這裡,因為這是一個不再有人敢問的問題。暴力應該接受輔導、治療、管理,就是不可以被問。於是,一股暴力的暗流在舞台上靜靜地爬行,卻造成多處傷亡,引發許多黑特。我們看到,這股青春的暴力,在今天有兩個流向。
其一,是流向群眾暴力,不只是和大家一起抗議,也和大家一起贊成,滿腔憤怒變成對於快樂的過度用力,就連快樂都帶有壓迫感。重點是,在這個「大家」形成之前,自己是無所謂贊成或反對的。第二個暴力的流向,是流向自己。當外界再也找不到需要推翻或打倒的對象,而任何崇高的理想事業都被證明不值得,這股無處發洩的暴力就會反噬自身,自己攻擊自己。戲一開頭,女大生因為害怕找不到工作,就交代遺言似地請求觀眾轉告家人,她愛他們。還有,如果她離開的話,請為她播放伍佰的〈時光雨〉。這世界對她何其溫柔,連自己的告別式都不好意思麻煩人家。
很難看出鄭智源的天才,因為他不追求明星陣容、大舞台、笑點、爆點等等需要技巧化調度的東西,雖然18歲的他早已證明了他可以。舞台上,最殘酷的青春物語,看起來也像是冷笑話一般,他一邊說,一邊掛著一抹神秘兮兮的微笑。你搞不懂哪裡好笑,卻因此記得了。你已讀,卻不用回,這世界已經有太多匆忙的「已回」,太多為了留言而停止的閱讀。
為了無盡的閱讀,他把暴力處理得像笑話一樣冷,把悲傷編排得像副歌那麼輕。為了那些還想逃跑的人們,可以在路上哼唱。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曾說,詩歌是最輕便的武器,讓人光是唱起一段歌謠,或只是吹個口哨,就足以在革命最黑暗的夜裡保持勇敢,在最困惑的時刻找回清醒。詩歌是以斷續的瞬間形成的永恆。誰知道呢?散場後,觀眾的討論和黑特,都是某種反覆吟唱的變形,也許有人哼著唱著就會想起來,青春曾經是安那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