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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聊之前，想對自己吐糟一番。這陣子寫作，爬梳過往港片觀影經驗，難免有種白頭宮女話當年的感慨，顯得不合時宜，究竟此舉與現地當下的連結關係何在？只好來個夫子自道，追述無意懷舊，知古有意鑑今。
上篇曾提到喜劇需要有情境脈絡、結構、對手和身分設定。我想到了1970年代的《72家房客》，故事描述一幢舊式庭院大樓，住著72家房客，皆為勞動窮苦大眾，心地樸實善良，個個相濡以沫。包租公包租婆則是惡形惡相，聯合貪小便宜的刑警不斷壓榨他們。典型的正邪兩立，富人都是壞的、好人都是善的，於是各種情境衝突就在每次爭執嬉鬧中鋪展開來。比如因為房客們無法繳出租金，包租婆限制他們每天只能用兩桶水，於是洗澡洗衣刷牙等糗事層出不窮，咦！是不是似曾相識？——沒錯，周星馳《功夫》的豬籠城寨。再來某位上班族每天穿著西裝上班，回家後，外套一脫，赫然發現內裡的白襯只是掛在脖子和手腕的各別碎布，外表風光內裡滄桑。而多年以後一直有印象是某段諧音哏，因為誤報火災，消防員來到，趁火打劫：「有水有水、冇水冇水，要水過水，冇水散水。」粵語「水」有多義，亦代表「錢」，到處找錢叫「撲水」，希望對方退錢叫「回水」。所以上半句意思是：「有錢就有水，沒錢就沒水。」下半句「過水」是「拿錢過來」，「散水」是「各自散開」，既「有錢拿過來，沒錢就收隊。」言語趣味令人莞爾。
回想年少時期的喜劇啟蒙，不得不提許冠文。第一印象來自他演出的《大軍閥》，扮演目不識丁又好大喜功的軍閥，頂著光頭、留著仁丹𩬅，一臉滑稽，形象逗趣，果不其然，甫一出場，因為向龍王祈雨不成，便下令對天空開砲，結果天打雷劈，下起雨來，荒腔走板，歪打正著。70年代的香港喜劇得算上許冠文、許冠英、許冠傑，簡稱許氏三兄弟一筆，代表作有《賣身契》、《半斤八兩》、《摩登保鏢》等，多描繪小市民的苦中作樂和反敗為勝。許冠文身兼編導演，多扮儉嗇刻薄又自作聰明的老大，很多處境笑料基本上圍繞著他的自以為是反而出糗來堆疊；許冠傑則帥氣、身手矯健，負責與女主談戀愛，單飛後的《最佳拍檔》系列延續了這種形象，但其實他更大成就在歌壇，被譽為香港粵語流行曲的開山鼻祖；許冠英夾在兩人之間，常常擔任被欺負的角色，偶爾會有面懵心精（扮豬吃老虎）的表現，製造戲劇反差，他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應該是《暫時停止呼吸》。3個臭皮匠，勝過1個諸葛亮，試想想，刻薄的不討喜、帥氣的無法詼諧、被欺負的容易煩厭，但3人湊在一起，各有擔綱，相互補拙，為影片起了奇妙的平衡作用。
許氏招牌在70年代可說是唯一可以跟李小龍電影票房睥睨的作品，再搭配上同名電影的主題曲，簡直所向披靡。究其原因，歌詞不避俚俗，直白而幽默唱出小市民為生活疲於奔命的心酸，甚至自我調侃，「我哋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人生如賭博，贏輸都冇時定，贏左得餐笑，輸光唔駛興」等。而電影描繪市井生活，言語切中港人心聲，如針對當時的大陸偷渡客，「香港就像個水泡咁，啱啱夠5個人，6個人就沉晒啦」；資本階級帶來的貧富差距，「勤力未必會發達，不信你去看鄉下的牛」等。
許冠文作品笑料多，但偏向處境喜劇，偶有佳句，少有貫穿，有時蠻依賴驚喜或驚奇的橋段來調度笑料的反差，以致第一次觀賞頗有趣味，第二次看興致缺缺。這裡提兩筆個人喜愛的段落：《半斤八兩》有場廚房打鬥戲，許冠文扮演的私家偵探和盜賊運用廚房的食材、廚具對打，充分發揮空間條件和道具玩味，鍋鏟揮舞成刀光劍影、香腸化身雙截棍，武打戲謔化，好看不在於打得多精采如李小龍，而是拙，愈笨拙愈逗趣。香港歷來是武打電影的佼佼者，許冠文反其道而行，如在《摩登保鏢》用馬桶吸盤攀牆而上，化腐朽為神奇。我在2011年發展《死亡紀事》叢林搶屍段落時，心想如何用兩人演出眾人的效果，靈感啟發便來自這部電影，許冠文和許冠傑扮演的保鏢為了唬弄躲在暗處的搶匪，兩人以各種聲響和腳步演起千軍萬馬，讓演出後台成了正戲，煞是精采。
據聞許冠文早期在電視台工作時，遇見了某粵劇名伶跟他說：「你口才不錯，但記住你是讀過書的人，不像我們，沒讀過書。你是知識分子，做訪問、做些有知識的工作是對的，不要像我那樣搞笑的，不適合你。」短短兩三句話道盡了許多不為人知，帶給觀眾歡笑的名伶內裡的滄桑，再者，從許冠文後續走的志向來看，或許應該改口說：「真正的喜劇更需要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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