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
当代传奇剧场
1992年11月13〜15日 晚7:30
台北市立社教馆
在这个时代,在台湾,为什么要演李后主?
南唐后主李煜,极富浪漫才情,一生又悲剧色彩浓重,既身陷大、小周后间的爱情纠葛,又兼历一国君主到阶下囚徒的激烈转折,在政治上备受争议、却因文学才情而饱获推崇,确是极具冲击力的戏剧题材。但是,当代传奇剧场此时此地推出李后主的故事,却别有深意。
后主的词章名句,一千多年来已深植人心,不读诗词的人也可能对取自他的词章的「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往事知多少」、「一江春水向东流」、「烟水寒」这些影视剧名耳熟能详;中学生的新诗散文,也经常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翦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甚至「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新文艺翻版。当然李后主绝不仅是这类粗心大意的文艺腔的廉价供应者;王国维便对他推崇备至:「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李后主:台湾的寓言或预言?
当代传奇剧场的著眼点,首先放在北宋/南唐对峙与今日政治局势的比照上。南唐小而且美,民生富庶,为维持偏安局面,便采低姿势,经常向北宋进贡。但宋太祖两诏后主北上,后主都辞而不往,宋于是遣大军直取金陵,后主只能肉袒出降,遭软禁宫中。太宗即位后,对他词中表现的故国忧思不悦,竟在七夕后主生日的饮宴上,以毒酒赐死。
此次演出饰演李后主、并亲任导演的吴兴国,对这位「艺术君王」充满同情又颇有批判之意。他认为由于大环境与个人特质所限,后主虽想改革,但能量太低。他的悲剧,会不会是今日台湾的「寓言」甚至「预言」?
政治、人性、艺术、宗教的战场
《无限江山》从后主死亡的七夕欢宴开场,倒敍其登基以至城败国破的悲运。整体架构在一九八七年即已成形,却直待找到《李淸照》的作曲关雅浓,一人可以将作曲、编腔、写谱独力统合完成,才有了呈现的信心。编剧则找到《曹操与杨修》的作者陈亚先。饶富兴味的是,面对这样敌我分明的敏感政治题材,大陆剧作家投射的重点却是后主一介文人在政局动荡中的无力感;知识分子一跟政治接触,就变得卑微、盲目。文革到六四的创痛,在剧本中呼之欲出。
演出时大、小周后二合为一,由魏海敏一人分饰,表现演员传统的特色;李后主却一分为二,他的另一个自我随时会出现应答,运用了现代心理剧的手法。舞台上的分裂与重组,具像化了李后主一人之身而为种种矛盾交锋的战场。对情爱及艺术的声色向往,与力图振作的政治角色,无法两全。他中反间计误杀力主抗敌的忠臣,充分表露出处事的幼稚。他笃信的佛教思想,又与世间强弱胜败的逻辑相冲突。最后放弃抵抗,是不忍美好的江南受战争蹂躏 ,愿意以一人之辱,免众生之苦;国亡后仍在拜佛、建寺,礼遇僧人。这也成为他政治上的弱点:北宋正得以利用宗教力量,减轻后主的抗争意识。
当代传奇的舞台镜框设计成佛堂造型,便是有意指出这个问题,并以荷花的意象贯穿全局:享乐时华美的金莲舞,佛堂中的大朵白描荷花,对照出慨叹兴亡的复杂喻意。许多场景企图表现末世的奢华与颓废,传统夜宴图的性追逐游戏,似乎是从台北pub的夜生活转化而来。林秀伟直言不讳,整体风格的走向,受到上世纪末画家克林姆特(Gus-tav Klimt)的重大启迪。
生活品质与美感的追求
但是,这样激烈的矛盾,这样荒芜的美丽,《无限江山》会是一声无济于事的叹息,还是有所吁求的迫切警语?吴兴国表示,这出戏无意对台湾的政治走向作任何评判,他想提出的,是更落实在生活里的建言:
「李后主在现实角色与艺术成就之间的得失,或许仍有争议。但是,身为艺术创作者,我深深体会到艺术的可贵。后主虽然浮华奢侈,但那也正代表著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台湾在政治利益的分配与征逐之下,被牺牲掉的是人真正的生活。文化、艺术有其无可取代的力量,艺术家不应该去负担权势的需索。」
这些想法不可能在戏里说得完全,但却是吴兴国站在一千年后,重新评判李后主一生命运的心得。生态的环保、心灵的环保,都来自人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对美的追求。
身为导演和演员,吴兴国所能做的最实际的努力,便是提供一个美的剧场。从《欲望城国》、《王子复仇记》在西方情感与中国表现方式间冲撞摸索,到去年《阴阳河》以现代意识大胆新诠传统老戏,当代传奇剧场走到了这一步,终要用原创手法处理中国历史的素材。吴兴国和林秀伟不认为自己在「新编国剧」,而是以传统剧场的训练及长处,寻找中国现代戏剧的可能性。他们不给自己设下任何限制,也了解要不怕失败,才能学到别处学不到的经验。林秀伟透露,明年七月他们要在国父纪念馆搬演《米蒂亚》,届时可能将传统戏剧的躯壳全盘蜕去。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就是可能性,不是吗?这对年轻夫妇共同建立的当代传奇剧场和太古踏舞团,在戏剧和舞蹈上都持续提供了旺盛的创作力,也许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