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是不是只能以土地作为象征?原鄕的意义可能由土地延伸到文化,由自身所延伸的理想,有时亦可与土地或文化同値。
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当代华文戏剧创作国际硏讨会」,首次把海峡两岸和海外的华文剧作家和戏剧学者聚于一堂,不单是交换意见,而且也硏讨了各地相当数量的剧本,意义非凡。
一般由两岸及海外合开的会议,多半是各说各话,偶有意见交叉之处,便觉十分欣喜。这次会议之所以令人感到不同寻常,是与会者都隐隐然感觉到各地的华文戏剧表面上纵然十分不同,却蕴含了一个共同的主题:寻根!
大陆上固然有寻根小说和寻根戏剧,台湾的鄕土情不能说跟寻根没有关系。香港面临九七大限,港人遭逢到去留不决的困境,也是寻根与离根的问题。新加坡是早已独立的地区,而且已经断然选择与英文文化认同,今日新加坡华人内心中却仍存有藕断丝连的剪不断之根。美洲的华侨仍然坚持用华文来写作,也足以说明其对中华之根依恋之深!
根是不是只能以土地作为象征?是一个値得探讨的问题。「根」这个字借自植物,植物是依附于土地的,所以我们一谈到根,不免就联想到鄕土之根。动物虽非如植物之依附于土地,却也常常表现了对原生地的依恋之情,人自然也并不例外,因此人对一己之根的第一个意象是原鄕,大概是不容否认的。
然而奇特的是非但面临九七大限的港民表现了背离原鄕的现象,竟连身居大陆的居民也千方百计地设法「逃」出国去。大会期间有一位大陆来的剧作家谈到广东某剧团中一位权高德隆的剧人,一辈子忠忠诚诚地贡献于「党国」,谁知到了花甲之年却决定移民美国,高高兴兴地踏上旅途,受到亲友的艳羡和衷心的祝贺。俗话说「叶落归根」,这种背弃原鄕的兴致,实在叫人难解!
也许根不能只以土地做为象征了。假设一个人出生的原鄕已经沦为荒寒的不毛之地,事实上土地已无法依恋,原鄕的意义则可能由土地延伸到文化,凡有固有文化之处皆为原鄕。
另一层意义包含在「认同」的体验中。原鄕的土地与文化毋宁是自身的延伸,是大我或超我(superego)的具体符号,舍此超我,自我(ego)即无处安置。
然而世间也有别求认同的例子。乔哀思(James Joyce)和贝克特(Samuel Beckett)都因厌恶原鄕爱尔兰而远走他鄕,贝克特甚至抛弃自己的母语,采取法语做为创作的媒介。如果他们也有超我,他们肯定把超我的涵义扩展到全人类这一个层次了。所以由自身所延伸的理想,有时亦可与土地或文化同値。
过去背井离鄕的中国人总对所自出的语言文化怀著深厚的感情,纵然有因为现实(诸如名利)而舍弃自己的母语母文,却找不出贝克特这种基于个人好恶的例子。所以华文的剧作家虽散居世界各地,也都以同一种文(包括国语和方言)建构舞台的形象,而又不约而同地暗蕴了共同的主调:寻根。不过这个根不再简单地以土地为象征,它可能以文化语文为代表,也可能只是一种由自我所衍生的理想。只因为使用了共同的语文,便产生出类同的情感振幅和心灵频率。因此参与大会的剧作家有人提议,何不由海峡两岸与海外剧作家共同撰写一出戏,在这一个共同的主题之下,写出各自对「根」的怀想:我们心灵中的根到底以何种意象而呈现?我们的「根」到底在哪里?
文字|马森 戏剧学者,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
(更正启事:第十五期本专栏〈当代华文戏剧的交流年〉全文第47行《泥巴人》(熊年)误植,应为(熊早)。谨此更正并向作者及熊先生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