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是甚么?作为一个香港人,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多余。但若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试问:对中港台三地来说,一九九七「可以」是甚么?问题便变得耐人寻味。
「一九九七」是甚么,作为一个香港人,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多余。但若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试问:对中港台三地来说,一九九七「可以」是甚么?问题便变得耐人寻味。
我的答案是:一九九七香港永远主权回归,令三地相互的关系发生一次自一九四九年以来最大的转变。近五十年来所建立的中港台政治文化商业关系,将在今年重新厘定。
有破才有立,如果从积极的角度看,九七不是大限,而是令三地官民重新检讨相互关系的契机。
具示范性的深度交流
作为一个香港文化工作者,我见到一九九七为两岸三地带来最明显的影响,是交流意欲的加速。自八〇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开始,两岸三地的文化交流从未间断,且有愈来愈多,愈来愈深化的趋势,这趋势将会放一九九七这几年达到一个高峰。
背后原因可能是随著三地的经济接触愈来愈多,两岸三地的文化发展已达可沟通的水准,经过了近五十年的各自发展,趁一九九七这个机会,藉交流重新定位,找出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和位置,是三地人民,至少是三地文化工作者的愿望。「中国旅程一九九七」是这种交流意欲的产物,也是「深度」交流的一个好例子。
表演艺术界的交流形式通常不出两种:演出和硏讨会。然而通常剧团去外地演出时,都会把大部分心力时间都放在演出和宣传活动上,跟本无暇和当地同行作深入交流,而硏讨会则很容易因为大家背景不同,又没有共同观照点,而变成自说自话,各自表述。
我认为这次「中国旅程一九九七」为两岸三地表演艺术的深度交流,做了一次很成功的示范。两岸三地的六位导演依照规定,以一桌两椅两演员的模式,各自创作二十至三十分钟的作品。这简简单单的规定其实暗藏玄机:一、各导演提及的一定是简单的短作品,他们因而可以腾出很多时间作交流讨论。二、六个作品在形式上的统一,令大家于交流讨论时有一个可作比较的参考点。三、因为作品规模的短小,令创作者抛开「要做一件我的代表作」的念头,而倾向于「要做一件和两岸三地一九九七年有关的作品」。
结果是,统筹者不需向各导演提出主题异同的要求,不需言明讨论主题是两岸三地一九九七,讨论内容自然会被演出引导至这论题上。以形式引导内容,以演出为引子,以讨论为目标,这次表演艺术交流活动的成功例子。
可以不同角度解读的六个演出中,香港占三个,台湾两个,大陆一个。于演出的个别艺术价値来说,其实六都只是习作式小品,但因为都是出由高手,小品也有可观之处。
可以不同角度解读
若把六个作品放在一起看,即刻就构成一幅极有意思的图画。从形式运用、内容取向、从中华文化的角度,从两岸三地,从一九九七,从艺术与社会关系的角度,从民间与政府关系的角度,就像一幅七巧板可变出无穷意象,中国旅程的六出戏也可不同角度解读。
如果以从作品中表达出的人伦关系来看,我们可以把六个作品分为三组,李国修、杨德昌和进念在作品中处理的是个人与机制,这里和外面、我和众人,民间和上面,中国人和中国这些带有权力和张力意味的关系。
林奕华和李六乙的作品,在处理个体与个体之间「异」和「同」的平辈关系。关锦鹏的作品,则在处理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关系,态度内敛而深沈。如果我们说中国人的社会是以人伦组成的社会,我们从「中国旅程」的六个作品中,可以看到此今日两岸三地的艺术家怎样处理中国人的伦理关系。
台湾:感情浓烈,又很无力
台湾的两个作品不约而同,都带有很明显的政治色彩,李国修的作品以性爱关系比喩台湾的政治环境;极尽挖苦,但又「悲情」得很。杨德昌的作品贯彻他电影作品中的冷静,但整个戏作为一个政治隐喩(台词:如果我们整个政府就是一个帮会),这讯息实在浅白明显。
而我从香港人的角度看这两个作品,实在是非常的「台湾」──情感浓烈,对社会又爱又恨又关心。但始终是从一个局外人的旅行政治,从传统的「庶民」角度看当权者,作品中流露着一种从下向上「仰望」的距离感、无力感,如李国修作品中说的:「我认为说戏剧能够改变社会,只是痴人说梦。」,他也在一次座读会中表达过如此的看法:「戏剧不能影响政治,因为政治解决者根本不会进入剧场看戏。」
同一个座谈会上,林奕华问杨德昌:你的很多作品中的台湾都很灰暗,但为甚么你不索性离开?杨德昌的答复是:「就好像是一个童年朋友他变坏了,你会批评他,和他说,并不会就此离开他。」感情,始终很重要。
香港:冷静而不冷漠
同样处理一个人与机制的关系,荣念曾的作品却很「香港」;完全没有感情因素,理性、冷静而不冷漠。他在作品中提出很多问题,关于人与人,人与椅子,椅子和位置的关系,他也在作品中直接提及香港人最新的权力象征:特区行政长官董建华。
但他在作品中让观众看到,掌权者坐的是一张椅子,我们坐的也是一张椅子,人可以互换,椅子可以互换,位置和权力关系者可以互换,权力不是绝对的有或者没有,上或者下,每人都同时是上面和下面,有权和无权。同台湾的两个作品相比,荣念曾没有了那种悲情的权力绝对论,却换来了一个具可塑性的权力相对论。
林奕华的作品,其实可看成荣念曾作品的延伸。两个年轻人并排而坐,倾谈各自在外国念书的经历,夹杂大量英语、国语、广东话和香港俚语,看似荒谬,但妙在两人都演得很投契。在一次座谈会中,有位观众说看得心里很不舒服,她问林奕华是不是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林奕华答说他有时觉得在文化上他是个杂种,而他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妥。
如说林奕华的作品处理的是平辈之间的关系,其实不单说台上两人是平辈,而是说林是用一种平辈,平等的关系看待中国人/香港人/外国人/世界人这些身份问题,所以中国人说英语没有甚么好悲哀的,香港人享受外地生活也不是数典忘祖,认为他这出戏是悲剧,我却认为这是他一出积极欢乐的喜剧。
大陆:找出大家都舒服的关系
李六乙过往的作品大家都没见过,但作为唯一的大陆代品,他的作品无疑承受了很多额外的期望,我认为其实不必要求这短短的作品可以反映很多大陆的东西,作品就是作品。
我把这作品看成两个年轻人在尝试寻找一种适合的关系,这关系包括与社会及与对方的关系,剧中两人成天抹桌子拂椅子,然后不断搬桌椅,脱衣服换形象,都是对位置、关系的调整,目的不是建立或者化解一种权力关系,而只是找一个大家都舒服,都觉得满意的位置而已。
我把这作品和林奕华那个放在一起,就是因为作者在作品中最关心的是两位角色之间的关系,社会、传统和机制不是不在,但已是身外之物,只以平常态度观之。
关锦鹏的作品说的是自己,是他吿诉观众,他已经找到一种舒服的,面对自己的态度,并想与观众分享。就算最挑剔的评论家也不能在这作品中找到政治和社会的隐谕。
关锦鹏只想自己关心的题材,这种「出格」可能不是大会统筹者的本意,但恰巧却补充了「两岸三地一九九七」这大题目下的盲点──「个人」。在表面政治话语充斥的一九九七年,哪里还有空间让一个人提出对他对自己性倾向的看法,从他与妈妈,与身边的人的关系,对自己事业的检讨?情真意切,这「出格」之作,竟成为六个演出最为人称赏的作品,也为这个讲民族、讲文化、讲政治讲九七的戏剧汇演多加一个面向(dimension),人的面向。
从大到小,从外到内,从国家到个人,这次「中国旅程一九九七」既能让参与著自己的东西,讲自己的话,也让各色人等关心别人的东西做,就此一点已经十分难得。就像杨德昌在一次座谈会中讲到中国人能否实行真正的民主时,他说:这一次(中国旅程)就很民主。
文字|茹国烈 香港艺术中心节目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