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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林》是大陆戏改政策下的新编历史剧。(白水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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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传统到创新的步迹足印

「戏曲改革」初期的《响马传》和《九江口》

这次「中国京剧院」来台演出的戏码中,《野猪林》、《九江口》和《响马传》这三出是大陆「戏曲改革」政策下的「新编历史剧」,所谓「历史剧」,其实指的是和「现代戏」相对的古代戏而言,对台湾观众而言,倒正可以藉著这类「老式新戏」来观察近半世纪戏曲编导手法的变化。

这次「中国京剧院」来台演出的戏码中,《野猪林》、《九江口》和《响马传》这三出是大陆「戏曲改革」政策下的「新编历史剧」,所谓「历史剧」,其实指的是和「现代戏」相对的古代戏而言,对台湾观众而言,倒正可以藉著这类「老式新戏」来观察近半世纪戏曲编导手法的变化。

「戏曲改革」初期代表作登台

这次「中国京剧院」来台演出的戏码中,《野猪林》、《九江口》和《响马传》 这三出是大陆「戏曲改革」政策下的「新编历史剧」(所谓「历史剧」,其实指的是和「现代戏」相对的古代戏而言,未必要于史有据),和正宗传统骨子老戏《四郞探母》、《三堂会审》等比起来,它们算是新戏;和近十年来的最新创作《曹操与杨修》、《美人儿涅槃记》、《夏王悲歌》、《欲望城国》等比起来,则显得老多了。不过对台湾观众而言,倒正可以藉著这类「老式新戏」来观察近半世纪戏曲编导手法的变化。

《野猪林》:翁偶虹、李少春编剧,李少春主演,一九五〇年。

《九江口》:范钧宏编剧,袁世海、叶盛兰主演,一九五九年。

《响马传》:翁偶虹编剧,李少春主演,一九五九年。

这是三出戏的基本资料,除了《野猪林》已在台经常演出之外,其余两出对此地观众而言算是相当新鲜的。《九江口》虽有袁世海和李光的录影带,但翻拍自「戏曲电影片」,缺乏临场感,效果打了些折扣;「大鹏剧团」曾两度推出此剧(改名为《忠义臣》),全按袁世海路子排演,饰演张定边的朱锦荣学习非常认真,表现极为精采,华云龙一角改以武生张富椿饰演,删去行路时小生「娃娃调」唱段,剧情反而更见紧凑。《响马传》在台没有演过全本,只有吴兴国在「陆光剧队」以老本《三家店》接演《响马传》中〈观阵〉一段,身段稳、准、帅、挺,与李义利饰演的王周二人默契纯熟,曾引爆现场如雷的喝采声。不过这些都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江山异代,有印象的观众大概已不多,「中国京剧院」这次带来的是全新的感受。

《响马传》的语言艺术

《响马传》的编剧法颇値得探究,主要讲的是官府捕快秦琼和草莽盗寇之间的深交厚谊。试想这样一个探讨「黑白两道」复杂关系的故事,如果交由最近十来年著名的剧作家(如《曹操与杨修》的陈亚先、《徐九经》的习志淦、《金龙与蜉蝣》的罗怀臻)来编剧,一定会处理得惊心动魄,令人观后产生「善恶是非的迷思」,可是一九五九年的翁偶虹,在「戏曲改革」风云初起的时刻,处理这个题材却完全没有走「顚覆价値观」的路子,黑白两道的义结金兰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刻意描摩秦琼内心的「矛盾纠葛」,甚至没有营构具「冲突性」的情节,虽然有点平民起义的政治色彩,不过瓦岗寨群雄的豪情义气超过了一切。关于情义的表现,前半重在「白口语言」,后半则落在〈观阵〉的唱做配合。

这出戏前半念白非常多,不过白口的特色不在「简洁」反而在「有意的繁复」, 很多很简单的意思偏偏用「长篇大论」来讲述,有时详述前因、逆料后果,有交代情节的功能,同时又因个人看法的渗透而对性格塑造起了作用;有时忽地另起话题,闲言赘语,娓娓道来,与当下议题看似不相干、却又未必全然无涉,句句深刻的人生历练把整个戏在世态人情的层面推向宽广,不只拘泥局限于剧情一线的发展,「横向的溢出」增加了整体的丰厚度,当然对于剧中人性格的展示也有莫大的功用;有些话语,一人先说一遍,而后另一位(或两位、三位)剧中人又「覆述」一遍,内容甚至语言词汇皆无不同,但各人的体会有异,有的先用直述口气,后继者则转为疑问语句,有的先是理直气壮的大声宣念,后说者则一改而为疑虑甚或讥讽,同样的语言乃因念白口气的差异而形成了不同的「论述」,就编剧者而言,运用的是言词的有意重复,对演员而言,则是念白功力的展现。更重要的是:这先后念出类似语句的剧中人,多半分由不同「脚色」扮演,老生有老生的四声讲究,花脸有花脸的抑扬顿挫,其间又有「京白」、「韵白」的交互穿插,在重复语言中,不同的「脚色」分别展演了各自的念白艺术,不同性格的众「剧中人」分别体现了各自的情绪反应与思考理念,就在彼此纠缠、相互激荡之中,不必经由剧情的大起大落,「戏剧张力」即由此而凝聚,戏的「密度厚度」亦因此而形成,而戏的「情味」也就在各自的念白表演中一一展现。

这是京剧传统的语言特色,翁偶虹在《响马传》里有淋漓尽致的挥洒运用,不仅念白文辞写作掌握住了强烈的「节奏感」,大量利用「散中夹韵、正俚并陈」 的语言技巧,上场诗、下场对、数板、牌子交互穿插,同时更进一步利用语言的繁复周折推演形成戏的整体节奏韵律。因此,前半场在没什么悬疑、对比、逆转、冲突的情节下,却使人看得(听得)目(耳)不暇给,但觉乾净俐落、紧凑有力,瓦岗群雄一人一面须眉毕现,「有情有义」的戏剧主题更得到了具体凸显。当然,「中国京剧院」演员的整齐是成功的保证,陈真治、郑岩、孙桂元、宋锋、刘松林、陈国森等人个个的念白功力都是一等一,不仅字字响亮、句句有韵味,咬字、口劲、力道、脆度、呑吐收放、节奏尺寸均恰到好处,简直的「溜」极了(「溜」要读作「六」)!

不过我们不能因为演员的精采就误以为这是「演员中心」时代的老剧本,表演有挥洒空间并不表示编剧者只是帮演员「打本子」的工具人物,这出戏体现的是名编剧家翁偶虹(他可是《锁麟囊》的编剧喔)在「吃透了」京剧特质后、剔除了传统的冗长散漫,对原有优点去芜存菁高度提炼,这是「戏曲改革」初期的作风,这种「老式新戏」在台的首演,让我们淸楚看到传统中求创新的步迹足印,这和近十年的新戏是完全不同的表现法,试想《金龙与蜉蝣》或是《曹操与杨修》,对白都极简短,语言走的是「简炼的针锋相对」路子,展现的哲思启迪较多,而供演员发挥「顿挫腾挪、跌宕有致」念白艺术的大段白口已不多见。这样的比较无关优劣,但再一次印证了目前的戏曲其实已进入转型的「质变」。

马少良、吴兴国与于魁智的〈观阵〉

《响马传》后半场的重点在〈观阵〉,这是全剧最重要的高潮,大段「二黄」唱腔由倒板、碰板转原板,直到最后著名的「南山豹、北海蛟、贾家楼上把香烧」的散板收尾,一个过门一种身段,句间锣鼓尺寸考究,或密或疏、时紧时缓,与夹白、身段、走位、步伐、亮相必须严丝合缝,唱念做表四者都讲求力度劲道稳扎精准,这段表演在翁偶虹与李少春的合力设计下,已然形成了典范,李少春还留下了明场录音。而后李少春的学生马少良(1961年拜师),把〈观阵〉当折子戏单演,在原有的基础上作了丰富的夸饰,虽然可能略添了几分「野气」,但高难度身段之展演实已树立了新典范。这支录影带约十年前在台流行,吴兴国在「陆光剧队」演出时就遵照马少良的表演,不仅武功可与马等量齐观,更难得的是「英挺之姿」掩过了草莽狂野气习。「中国京剧院」这次由当红的老生偶像于魁智主演秦琼,〈观阵〉身段或许遵循李少春原本的路数,以儒雅取胜,但是,在马少良新典范已广为流传后,在吴兴国已以英姿取代了野气之后,相形之下于魁智的肢体动作就显得太简略了,虽然唱的功力还是胜人一筹,但终觉不够丰富,无法为《响马传》后半掀起大高潮。这是非常可惜的一点,而由此也就必须谈到于魁智最近的表演转型。

于魁智师事叶蓬、李鸣盛,原来走的是杨宝森的路子,最初在「靑年京剧大赛老生组」就是以一出杨派《文昭关》得名,尔后来台也多贴演《失空斩》、《鼎盛春秋》等杨派名剧,因音色纯正而深得此地戏迷喜爱。不过于魁智的嗓子高亮、音域宽广,和杨宝森的「云遮月」并不属于同一类型,因而对于杨派「以气运腔」的用气技巧 (其实更应该说是「功夫」)掌握得还不够炉火纯靑,尙未得「淡中有味」之三昧。可能于魁智自己于此也有所体认吧?所以近期较多贴演李少春的戏,《野猪林》、《响马传》皆为其例,这些新编戏唱腔旋律本身就拗折曲变、跌宕多姿,于魁智演唱时可尽情施展嗓音,以「淸越浏亮」取胜而不再刻意追求苍凉沈郁,展现的是另一番精神面貌。同时他的武功底子也非常好,学李少春其实具备了足够的条件,不过,可惜的是扮相太过淸癯、体型瘦弱,眉宇之间略带忧郁愁苦之色,不似李少春英姿勃发,而这正是于魁智转型时最不利之处。因此,《野猪林》里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少了三分逼人英气,〈观阵〉也较无突破。流派的传承,音色、音域、行腔、韵味、武功、扮相缺一不可,这可能是年轻的于魁智往后发展过程中必须全面思考的问题。同时,由此我们也可体认,对于流派艺术的态度,应是「深入的学习」而非「规矩的模拟」,有了扎实的根基,其实大可利用自身条件开创新局面。于魁智某些唱腔已有了自我的诠释,不过格局还可以再大一些。

《九江口》对情节高潮的营造

范钧宏编的《九江口》是元末故事,朱元璋大将华云龙(小生),改扮身份入陈友谅宫廷,一来诈亲与陈友谅之女成婚,二来假造出兵日期诱骗陈之大军进入陷阱。陈友谅对他深信不疑,大元帅张定边(花脸)却看出破绽,全剧在「悬疑的设计」与「情节高潮的营造」上取得了典范地位,最初由袁世海饰张定边、叶盛兰饰华云龙,这次「中国京剧院」特请「大连京剧院」的名净杨赤和小生江其虎合演,其实和原版再现的意义已相去不远。

《九江口》的语言处理和《响马传》类似,〈席前三盘〉一场的对话并未直捣正题,但是就在觥筹交错、从容谈笑间却暗藏机锋、互斗心机,「摆宴设席、礼让入座、酒敬三巡」等俱用明场细腻演出,非但不会显得冗长无趣,反而提供了对立两方演员做表的空间,而戏也就从这里开始进入高潮,紧接著〈审问胡兰〉、〈闯宫对证〉、〈大闹花堂〉、〈追回 帅印〉接连五场一气呵成,每场一个中心动作、掀起一次高潮,而高潮结尾总留下一个悬念端绪,为次场预作伏笔或反衬,整体动作线是连续贯串步步紧逼且急剧上升的,而每场之中又是矛盾纵深、波澜起伏,这出「戏曲改革」初期的成功作品,在「以场为中心架构情节高潮」的成就上,比《响马传》还要更超越(当然对传统老戏营造「情感高潮」的特点也毫不放松)。不过当天演出时,由于在〈闯宫对证〉一结束就误打出了「中场休息」字幕,观众纷纷离席,台上演员和文武场一片错愕,琴师甚至转身面向观众席惊视良久,演出情绪大受影响,等观众警觉不对赶回座位时,已错过了高潮中的高潮,这个失误可惜之至,但倒也意外提供了一项明证:编剧对「结构」的经营是何等考究,连休息时刻都不容有丝毫误差(试想想看:《四郞探母》在〈坐宫〉后休息和在〈宗保巡营〉后休息,只会有劳逸的感受差别,却不至于影响结构的紧凑与动作线的连贯),这点在今日看来不足为奇,不过我们别忘了:这是近半世纪前的新戏!

正因为这是「戏曲改革」初期的戏,所以有些地方还有时代的局限,例如〈席前三盘〉之前的四场戏纯属交代,若能省略其实更可增添悬疑性,不过这出戏显然已纳入「经典传统」,大陆剧团似乎不敢做任何修改,甚至也还维持了「戏曲改革」初期以「二道幕」取代「检场」的作法,其实这反而拖缓了编剧苦心经营的场次连贯性。不过这样的原版演出方式倒也可以视之为「当代戏曲发展史」的活教材,和近期新编戏相比较,我们可以淸楚看出现在的编剧和导演对「场」的处理已经有全新的观念了。

《九江口》处于新旧转型期的另一体现是「人物性格塑造」,编剧对张定边和华云龙做了「对等」的处理,没有受到传统「忠奸对立、善恶分明」观念的局限,这是范钧宏的超越之处,但是,对于陈友谅父女的塑造却还缺少深入思考,这就仍维持了传统戏曲「主从分明」的习惯。传统戏的主角、配角差别明显,就演员而言,不仅配角不能逾越本分抢了主角丰采;就编剧而言,用心塑造主要人物之余,对次要人物往往顺理成章的予以类型化处理。范钧宏在五〇年代还无法完全突破「主从分明」的观念,这是当代人回头检验改革初期成果时宜有的体认。

改革初期的创新足迹

《九江口》的结构与悬疑、《响马传》的语言艺术,都是编剧的精心设计,不过这一切还有赖演员的表演呈现。演员运用的是传统戏曲的基本功,并没有寻求开发另一套表演体系,功架气派与锣鼓的衬托,「千金念白四两唱」的具体展现,皆为其例。编剧也以充分发挥传统特质为目的,针对传统结构的散漫重作精炼,在传统「情感高潮」与新经营的「情节高潮」之间力求调和,并无舍弃传统根基另辟新基地的企图。这种「编」与「演」势均力敌的合作努力,大约一直持续到文革之前,改革开放初期也还没有太大转变(样板戏尝试的是现代生活和传统戏曲之间的调和以及音乐的大突破,但编剧结构技巧并无太多改变),八〇年代后期以后的新编戏才在戏曲质性上有了根本的转变,无论是编剧还是表演方式,都不再以戏曲表现法为唯一依归,而导演的作用也明显增强,话剧或歌剧导演的参与更对戏曲造成质变。这一段「当代戏曲发展史」变化的轨迹値得细细考察,而《响马传》、《九江口》的登台,正具备了这样的意义。

 

文字|王安祈 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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