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恶梦的舞蹈
引发一场神圣的颂赞
一次乐舞影携手演出的盛宴
巴哈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起来弦律简约,多反复的小乐段,却是技巧艰涩的作品。许多世界知名的大提琴家都视演奏它为一种挑战。大提琴家马友友四岁时就开始拉奏这个作品,以每次学两小节的方式学会这个作品,在十二年前为此作品录过一次音。他深深为每一首曲子中所蕴涵的宽广空间和表现力所著迷,认为这首作品不论在艺术和生活上,都给了他很多的鼓舞和启示。
最近,他从六个不同的艺术领域各请来一位艺术家,希望从不同的角度来重新探索这个伟大的作品。这个超越想像边界的合作计划将六首抽象的音乐,以另一种具象的艺术形式再现,包括日本歌舞伎、美国现代舞、电影、宗教建筑、冰上舞蹈,甚至花园景观设计。这一系列名为《巴哈灵感》的录影带由英、德、美、加、葡多国合作,拍摄了五年多才完成。它在威尼斯影展首映时引来许多惊艳的目光,更为当代文化打破僵界、越界合作的新趋向写下了新的注脚。
其中,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三号是明亮的C大调,使用了许多当时流行的舞曲弦律为素材。像是阿雷曼舞曲、库朗舞曲、小步舞曲、吉格舞曲和嘉禾舞曲等。我猜,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曲子中所具有的欢愉舞蹈感,让马友友决定找一位舞蹈家和他共同诠释这个作品吧!
马克.莫里斯令人侧目的编舞家
马友友找到的是美国当红的编舞家马克.来自西雅图的莫里斯。莫里斯,是一位具争议性的天才编舞家,九岁时的志愿是当世界最棒的佛朗明哥舞者,二十四岁成立了自己的舞团,三十五岁就有舞蹈学者帮他出版传记了。当欧洲编舞界大老贝扎(Bejart)决定辞去比利时歌剧院的编舞工作时,剧院选上的接班人竟是才三十出头的莫里斯,并让他将整个舞团搬进驻歌剧院长期演出。回美国后,他的舞团则几乎年年受邀在纽约的「下一波前卫艺术节」献演,他那正经中带著一丝嘲讽和幽默的舞风,常令观众忍俊不住。
莫里斯的长相也很引人侧目,一头及腰散乱的蜷发,粗犷的身材,小脾酒肚,不修边幅的莫里斯和传统的男舞者形像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和在《巴哈灵感》影片中温文儒雅的马友友形成鲜明有趣的对比。此外,他最喜欢在访谈和舞作中公开讨论他的同性恋倾向,他曾编作许多给两个男人跳的,令人动容的,描述爱情的舞蹈。早年他也常跳自己编的舞,常在舞中摆出表情丰富的女性化姿态和反串女角。有位舞评家就形容:当身材男性化的莫里斯表演女性化的动作时,常令人产生一种「雌雄同体」的错觉,认为他只要站上舞台,本身就具有顚覆传统性别角色的能耐。
莫里斯深爱音乐,从童年起就和钢琴形影不离并参加合唱团。据说,有一次他家中发生火灾,烧掉了很多家具,其中也包括他心爱的钢琴。他以最快的速度用自己的零用钱又买了一台新琴,这大概可以说说明音乐在他生活中的重要程度了!
这种倾向也反映在他的舞蹈中。基本上他的舞不论是述事性或是纯舞蹈,都富有强烈的音乐性。他虽作风奇特,不按牌理出牌,却是最爱以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编舞,他曾用过布拉姆斯、蒲赛尔、巴哈、韩德尔、舒伯特、韦瓦第、沙提及贝多芬等无数大作曲家的音乐编舞。
他也特别偏爱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原因是他认为巴洛克音乐具有一种「淸晰的表达性」(clarity of expres-sion),他可以很直接感受到乐曲中所带的「情感」(emo-tion)。他曾说:「越仔细聆听巴洛克音乐,你就会发现有越多的丰富情感和秘密隐藏在音乐严谨的结构里。」简而言之,对莫里斯而言,音乐的迷人之处不只在于美丽的弦律变化,而在于其具有表现各种人类丰沛情感的能力。这种音乐给了他无数的编舞灵感。
梦与巴哈引发的火花
马克.莫里斯当然也衷心喜爱巴哈巴洛克风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要用它来编舞。原因是他怀疑舞蹈是否有能力去丰富或再诠释这个如此完整、自成生命的美丽作品。然而透过马友友的游说,莫里斯决定试试看。他的目标并非只是编一支舞来配这首音乐,而是要透过舞者的肢体动作帮助观者「听见」这首乐曲,感受它的精髓。
在芭芭拉.魏莉丝.史威特导演的这部影片中,马友友和莫里斯许多关于艺术创作的至性交谈也被生动地记录下来。例如,她捕捉了某次两人谈论此曲音乐的对话。莫里斯提到这首音乐让他梦见舞者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可怕意象。有趣的是,这个荒谬的意像竟被延伸发展成这个舞作的主题,成为这个作品合作的引子。
首先,他们在舞台上安排了一座特别设计的阶梯做为主景,灯光和舞蹈便从这里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降落和攀升楼梯的动作被抽象化、变形,嵌入舞蹈的各个段落中;滚落和爬起在此舞中成为两个令人印象深刻且强烈对比的元素,呼应著音乐中交错行进的音阶和快拍。
影片中,莫里斯的舞蹈并没有明显的故事敍述情节,他从滚下楼梯的意象出发,以肢体动作、队形变化、节奏感,来表现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圆满而纯净的弦律、准确的和声和匀称的结构安排。十五名高矮胖瘦不一、肤色性别不同的舞者,却能一起舞出巴哈音乐中和谐无边的感觉,令人叹为观止!
乐、舞、琴盈盈环绕
舞作分为六个段落。在序曲中,所有的舞者都聚集在楼梯上,当马友友拉出下行的主题音阶时,舞者以快速的步子往下跑,直到所有人都敞开平躺在地上为止。然后,他们爬起快转三圈后突然又跌落地上,暂停一拍,后又爬起。当马友友拉出朦胧持续回荡的低音时,舞者也以连续不间断的环形舞蹈动作呼应第二段二拍子的快板舞曲。
莫里斯将大部分的舞者分成两列侍卫般的排在阶梯前方。他们面对面以卡农的方式做出原地小跳、弯腰、举手等拘谨的小幅度的动作,没有太多的位移,这令我联想到欧洲古代宫廷中的景像,站在阶梯上方跳舞的三名舞者则仿佛国王皇后和王子。第三段的库朗舞曲中,舞者手拉手在舞台上转出许多层层叠叠的圆圈队形,舞者身上穿著长短不一的暗红色、暗绿色和暗褐色斗篷因转动而飞起,从上方向下拍摄的摄影机非常成功地捕捉了这个美丽画面。
第四段和第五段是带著宗教情操的萨拉邦舞曲和轻快的法国舞曲,摄影机将镜头切换在单一舞者的局部特写,如手、脚和脸,和舞作的全景之间。马友友投入的表情和身体的律动也不时地被舞者环绕和摄入镜头,完完全全的成为舞蹈的一部分。结尾的嘉禾舞曲充满一种无拘束的欢愉感,摄影机以圆形的移动方式来呼应这种气氛,依序有节奏的从每个面向拍摄舞蹈,使观众可以从各个角度欣赏此舞作。传统镜框式舞台只面对一个方向的舞蹈表演方式,至此已经完全被瓦解了。
在此影片的舞蹈中,莫里斯将马友友的位置安排在楼梯的对面,十多名舞者在楼梯和马友友两者之间流动。这种安排似乎呈现了莫里斯对音乐和对马友友在舞中角色的认定。那就是这首音乐似乎使他想营造一种「封闭空间」的感觉;在这个不算太大的空间中,舞者、编舞者和演奏者放释出的能量,透过舞步和音符,都能立刻被感受到和影响周边的人。就在这种能量源源不绝的循环过程中,这个舞作累积出一种撼人的力量。
而这种撼人的力量似乎就是马克.莫里斯在影片中提到,他在舞蹈中所企图捕捉的一种神圣的宗教情感。在他的心目中,好的作品都该具有某种的神圣性。他并提到,他所有的舞作都要献给他的母亲和上帝,因为妈妈是生他的人,而上帝则是万能的造物主,两者都赐给他永不枯竭的创作泉源。事实上,仔细看他的舞,我们会发现他虽然常「舞」带嘲讽,用了「坠落楼梯」这样突梯可笑的意象来诠释巴哈的音乐,但反讽的背后却也藏著一种接近神圣的,对音乐朴实、真诚的感受。不相信?请再仔细看一回这支严谨编排、美的令人摒息的舞作吧!
特约撰述|黄尹莹
编按:原作品翻译名称「巴哈」。虽与本刊所译「巴赫」有所不同,但因尊重作者与出版者,故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