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i漫游世界》让我们看到了在本地剧场中少见的想像力、细腻迷人的抒情,在其他许多粗糙媚俗的制作对照之下,编导独特的美学更让人感觉难能可贵。这样的抒情小品,或许可以让我们暂时逃离现实的规范压迫,让我们暂时安心……
蜗居在台北这样的城市里,很难不会有「逃离」的欲望──逃离纷乱无序的政治、逃离可怕污秽的生活环境、逃离窒息压迫的历史氛围。从书店里一架架的旅行书籍、报纸上一版版的旅游广吿,和传播媒体上各种形式的旅游节目,我们都可以看出这个城市的住民们如何耽溺于这样的欲望──无论是否付诸实践。
耽于「迷失」的逃离美学
基本上,逃离只是一种心理状态,重点不在于身处何处,而是如何在重重包围中瞥见一线裂缝,诱引我们摆脱实体世界的规律束缚;但另一方面,这样的诱引其实也暗示著失落的不安恐惧──脱离地心引力的失重状态。因此,在多半的情况下,逃离的实践只是在不同形式的现实情境/地域之间进出游移,我们仍必须将自己托付于旅游专家和旅行指南(在陌生的地域确定一个立足的参考点),仍必须坚持文化历史的指引(确定与陌生地域/群众的关系),以不致在旅途中迷失。
在创作社制作、魏瑛娟编导的《KiKi漫游世界》里,我们却看到了一种耽于「迷失」的逃离美学──以迷失实践逃离的欲望,试图从失落的恐惧中淬炼出令人安心的美感。
因为一封来自世界地图绘图师朋友的信,KiKi从台北狭小的克难街国宅出走,开始一段漫游世界的旅程:他(她)品尝了香港的烧鸭美食,欣赏了东京盛开的樱花,到纽约学习英语与求生的技巧,在伦敦碰上了大停电,在马赛的水手学校想像海洋的神秘,在大马士革、耶路撒冷的历史中迷失,最后回到了一个禁闭的空间想像著火的城市,并且彼此祝福旅途平安。
如果我们摊开世界地图来看,或者对各个不同城市的历史文化有所认识,我们可以发现《KiKi》剧中所描绘的旅程,其实是有其现实层面的「规律」与「依据」──一条与地球自转方向相反的漫游路线,和并非杜撰的文化典故与各地风土:绿岛小夜曲、纽约的街景与流浪汉、北极逐渐溶解的冰原、哥伦布的航海神话、马赛的海港风情、基度山伯爵的传奇、巴比伦与亚述古王国、中东南亚的战乱……。但魏瑛娟对于这些素材的处理,却表现出一种刻意「异化」(estrange-ment)的态度,借由夸张、谐谑、诗化的手法,堆累出一连串被抽离写实指涉(significance)的浮光掠影:如香港的美食艺术被夸大成为近乎病态的偏执,如由对樱花的适当赞美引出语言学的必要,如美语课程与蛋的不同煮法的密切关系,如马赛的水手学校的古典训练课程,如从帝国大厦的情人节灯饰引发的纵火(烧毁一个城市)欲望。借由这种「异化」的处理方式,魏瑛娟将我们对于这些城市和旅行的想像,从旅游指南和史册记载的阅读带入奇想的范畴,在某种程度上顚覆了实质的(身体的、语言的、文化的、现实生活的)律定,进入「迷失」的美学领域。
因此,《KiKi》剧中最令人感动的,其实就是那些在旅行(逃离)中迷失的情境,也就是旅行中的意外:在克难街的蜗居里,想像世界地图绘图师的忧愁,却见到一只可爱的恐龙;在香港疯狂的烧鸭盛宴追究美食之道,却被一个更为荒诞无稽的笨拙杀手所打断;到东京赏樱,却在樱花的病历与颂词中失落;被纽约的暴风雪所困,想像著逃离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却只能偷取所有风景明信片自娱;到伦敦寻找开宠物店的Auto(—条有伟大志向的狗),却碰上史上难见的大停电;在马赛水手学校学习接近海洋,却因为适应不良而只能窥见一小方闪闪发亮的海水;流落到大马士革,和假扮白色绵羊的扒手谈论世界和平的重要,却被他们窃取所有证件;在白令海峡、换日线、熏鲑鱼、对感恩节火鸡的抗议,和麦当劳玩具之间作随兴的跳接。在这些片段中,魏瑛娟运用丰富的想像力,将一些在现实中并不(因果)相干的场景、情境并置串连,刻意营造「迷失」,以打破线性逻辑与因果敍事的局限,以意外的趣味、摆脱规律的自由感,取代明确地界与现实规律给人的安全感。
敍事内容和哲学论点仍待商榷
演出中的角色(人物)塑造、和戏剧/身体动作(action/move-ment)的编排,也都依循著这样的创作意识而行。
无论是KiKi、Auto,或者樱花病虫害防治专家,《KiKi》剧中的人物都只是一些脱离实质指涉的符号(空的符号?),人物的存在不在确定戏剧动作的主体,而在支解所谓角色的完整性或现实性,人物的身份(identity)同KiKi所试图跨越消解的地域(历史、文化、地理)界限一样,被异化、被丢进奇想的领域。如前所述,《KiKi》一剧所描绘的大约是一些奇想的、意外的浮光掠影,戏剧动作的有效性主要建立在直觉和随意流动的情绪上,而无论是夸张近乎闹剧、或者简约近似舞蹈,演员的身体动作也都表现出一种摆脱重力、进入失重状态的企图。
《KiKi》全剧都沈浸在这样迷失的、失重的情调/情绪当中,也由此产生趣味;但从另一方面看,《KiKi》一剧最主要的问题却也在此。
魏瑛娟的想像力、对于舞台画面(mis-en-scene)的掌握,足以创造出前述那些轻巧有趣的片段,让我们的意识得以在城市之间漫游。但在这样的漫游中,她却未能归纳出一个更大的命题(如重新书写城市或个人的身份),以包纳、联系这些浮光掠影,将稍嫌零散的戏剧动作建构为较为完整的论述。当然,《KiKi》一剧戏剧动作(action)的有效性主要建立在直觉、和对于写实线性逻辑的抗拒,KiKi的漫游也不必然导向某种目标或结论,但从一开始绘图师充满忧思的信件开始,到KiKi身份的失落,到最后烧毁城市的欲望,我们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某种方向感,迷失美学的建立、和编导理想中的城市图像(KiKi生命的重心所在),也应该有所指向。在这一点上,编导或许从卡尔维诺的《不可见的城市》In-uisible City中得到启发,但无论是敍事内容的份量、或者是哲学论点的提出,都还有値得斟酌之处。
表演、设计风格的问题
整体风格的建立,是《KiKi漫游世界》的另一个问题。从嬉笑戏谑(主要是上半场)到抒情浪漫(主要是下半场),在不同的片段之间、在一个特定的片段之中,我们都可以看出编导对於戏剧形式与风格的娴熟,和她对于观众情绪的掌握(manipulate)能力,但在不同情绪、情境之间的转换,仅仅依赖幻灯片、旁白说明的作法,却似乎过于简单;戏剧节奏的连接转换,则一直让人有断裂的感觉。这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演员的表演意识/方法上。以分由八人扮演的KiKi一角为例,虽然个人质素与风格的差异在所难免,但主要的问题是在于:演员似乎还在写实的(real-sitic)与非写实的(non-realistic)之间挣扎,还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同时身为演员与角色)的位置而不安。这样的不安,除了能够与戏剧文本的意念(身份的失落、迷失的美学)相应之外,其实也反映了一个表演风格上的问题。
《KiKi》一剧最为严重的风格问题,在于舞台设计部分:设计者借由胚布和塑胶袋构成的舞台画框,似乎想利用「再生」的概念创造拼贴的美感,但在充满诗情的文本与情绪对照之下,却显得相当粗糙;几具在舞台上倒吊著、像木乃尹一样被纱布紧紧捆绑的躯体,给人过于沈重实在的感觉,无法在视觉上呼应迷失的戏剧情境;几个主要大道具的设计,则或者是风格极不统一(如大马士革一段的金属座椅),或者是空有炫人的外观、却缺乏刺激思考的深度(如东京一段的樱花树)。整体而言,《KiKi》一剧的舞台设计堆累了一些炫目的意象,但没有建立起较为明确的视觉风格,与戏剧文本的风格有所扞格,也未能提供给表演者一个有效的空间──这之所以我们经常感觉舞台过于空旷。
就剧场表现意识与手法来看,即使有这些关于风格、敍事内容与命题、和视觉意象的问题,《KiKi漫游世界》还是让我们看到了在本地剧场中少见的想像力、细腻迷人的抒情,在其他许多粗糙媚俗的制作对照之下,编导独特的美学更让人感觉难能可贵。从社会生活品质的角度思考,《KiKi》一剧其实相当真切地描绘出这个社会(因丑恶而致)的疲惫感、和情绪上的需求──当这个社会(和其中的剧场)正在历史论述与大众品味的迷宫中挣扎的时候,像《KiKi漫游世界》这样的抒情小品,或许可以让我们暂时逃离现实的规范压迫,让我们暂时安心。
问题是:我们终究无法无限地持续这种迷失的状态,无法真正「逃离」,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或许KiKi(和魏瑛娟)在回到克难街国宅之后,可以想想这个问题。
文字|陈正熙 国光艺校剧场艺术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