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文彬处理第六号的幽暗面,刺激而无怜悯之意,冷静如金属的色泽,甚至有著撕裂的快感。他带著这股无情与化繁御简,即使到了第四乐章,乐团有如进入延长赛的足球队出现疲态,但他仍维持了乐曲的形貌不至松溃,直到定音鼓击出所谓「命运的打击」,才得以善终此曲。
简文彬与赫伯特.麦尔
6月27日
国家音乐厅
Nso在六月二十七日演出马勒第六号交响曲。说来不幸,接连著两天,纽约爱乐将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出马勒的第一号《巨人》与贝多芬的第九号《合唱》。这两场音乐会有脍炙人口的曲目、多金的赞助单位、全球首屈一指的乐团,其中的《合唱》还有免费的户外转播,更不用说公视也进行电视转播,大大增加了阅听率。纽约爱乐此番来台演出,确是六月演艺盛事。
相形之下,简文彬指挥的马勒第六号显得黯然失色,没有满街旌旗飞扬,没有户外转播。所幸,纽约爱乐虽然出尽锋头,但没抢去NSO的票房(以纽爱的票价来看,这两场音乐会的客层应该颇不相同),演奏马勒的当天晚上,音乐厅至少坐了九成。想来这种盛况也出乎主办单位意料之外,否则节目单不会只印了两百本,多少听众想藉著节目单一探此曲究竟而不可得。
纽约爱乐演奏完贝多芬第九,马殊率独唱者至户外谢幕,文建会主委陈郁秀透过麦克风问广场上的听众:「今天晚上,大家听得过不过瘾啊?」撇开这种俨然已是选举文化专用的语言不谈(也不谈户外女主持人以拉斯维加斯秀场的口吻和奇怪的发音来介绍独唱者,这看在马殊眼中不知作何感想),这句话其实更适合问马勒第六号的听众。
经过了马勒呼天抢地、气势万钧的交响曲,再回头听贝多芬的《合唱》,就好像吃完麻辣锅之后吃日本料理一样。更别说,上半场玻特西尼(Bottesini)的B小调第二号低音提琴协奏曲,简直有如白开水一般。难怪担任此曲独奏的维也纳爱乐低音大提琴首席赫伯特.麦尔(Herbert Mayr)要在记者会上谦称自己独奏的这首不过是「前菜」而已,而那主菜,自然就是马勒第六号了。
麦尔独奏的这首「前菜」协奏曲由小编制的弦乐团搭配,虽是如此,低音大提琴的声音并无法凌驾于乐团之上,若隐若现。音响均衡的问题不易解决,向来是作曲家少为低音弦乐器谱写协奏曲的原因,玻特西尼虽有「低音提琴的帕噶尼尼」之称,但到底还是很难只手扭转低音大提琴的地位。何况遇到快速的音阶进行,低音大提琴操控起来比小提琴还麻烦,麦尔在第一乐章便不时出现音准的问题,使得这首原本应该听来是驯服流畅而小巧的作品,令人闻之难安。乐团/独奏音响不均衡的现象在第二、第三乐章渐入佳境,可惜这首长度仅相当于马勒一个乐章的协奏曲此时也近了尾声。
交响曲就像这个世界,无所不包
面对马勒的交响曲,恐怕很少人犹能等闲视之──对于指挥、演奏者(尤其是有独奏乐段的团员)和听众皆然,它像是横在眼前的恶水险地,需要集中精神、奋力挣扎才能渡过。马勒在一九〇七年和西贝流士碰面,说出了他那句掷地有声的名言:「交响曲必须像这个世界,它必须无所不包。」这句话是要反驳西贝流士钟爱交响曲的理由──形式的严谨,以及所有动机之间的内在联系。
马勒的话如此气魄凛然,其背后是有六首交响曲,还加上完成于写作第六号交响曲期间的《悼亡儿之歌》等搭配管弦乐的声乐作品在撑腰的。
与西贝流士碰面的前一年五月二十七日,第六号交响曲才在埃森举行首演。马勒自己对这部作品的说法是:「我的第六号所提出的谜语与难题,只有对我前五首交响曲了然于胸的一代,才有可能解决。」马勒的眼光放在未来,但近百年之后这天晚上坐在国家音乐厅的听众,有多少人对马勒前五首到达「了然于胸」的地步,笔者看是不必抱太大期望。大家不就是下了班、放了学来听场音乐会的嘛,哪里要知道马勒的苦心?
谜题与难题依旧,这可说是马勒的「百年孤寂」了,而听众在排山倒海的音海中追索动机的内在联系也过于耗神,马勒的旋律华丽但不容易朗朗上口,那么这场音乐会对听众的意义到底何在呢?
或许,我们把它当成一次音响的盛宴,欣赏简文彬如何驾驭这只庞然巨物,还可获得些许意义与乐趣。马勒在这首交响曲所使用的铜管阵容庞大,而打击乐器更是有许多不寻常的安排:木琴、钢片琴、牛铃,营造出瑰丽新奇的音响世界。
马勒当年谱写第六号,对于内乐章的安排顺序有过犹豫,但是对于第一、第四乐章的顺序是不曾变动过的。这一头一尾的乐章确定了这首乐曲的基调。
简文彬的疯狂放肆
第一乐章在低音乐器与打击乐声中展开,简文彬赋予乐曲刺激、狂野而骚动的气息。有人认为这种进行曲的气息充满硝烟、无情的齿轮声,因而在德国工业重镇的埃森首演也是别具意义──此地生产的武器将在七年之后的一次大战射入无数欧洲青年的躯体。
简文彬处理第六号的幽暗面,刺激而无怜悯之意,冷静如金属的色泽,甚至有著撕裂的快感。简文彬的动作仍然相当节省,并不求巨细靡遗地提示细节,而著重在乐曲动态的掌控。简文彬带著这股无情与化繁御简,即使到了第四乐章(其长度堪称马勒交响曲末乐章长度之最),乐团有如进入延长赛的足球队出现疲态(听众也很疲劳),演奏也不若第一乐章那般紧致,但简文彬还维持了乐曲的形貌不至松溃,终至曲末以定音鼓击出所谓「命运的打击」动机与第一乐章呼应,得以善终此曲。
NSO这场音乐会最値得称道的地方是,负有独奏重任的各声部乐手没有什么大失误。这次演出仿佛是乐团体力、耐力、技术与稳定性的大考验,是NSO/简文彬在接下来收敛到贝多芬的九大之前,所做的疯狂放肆。
文字|吴家恒 英国爱丁堡大学音乐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