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与歌仔戏,在台湾都被称为「地方戏」,虽然条件很不相同,却也有其相似的轨迹。本刊特地邀请两个剧种中具代表性的两位演员──王海玲与唐美云,针对她们的养成教育、演出历程以及近期参与新编戏的经验,进行交流与激荡。
对谈人:王海玲 国光剧团豫剧队艺术指导、唐美云 唐美云歌仔戏团艺术总监
引言人:施如芳 本刊编辑
记录整理:郭君柔 政治大学中文研究所研究生
对谈时间:2002年七月九号
地点:台北红楼剧场
施如芳(以下简称施):在台湾,光复后随少数豫剧演员传来的河南梆子和土生土长的歌仔戏,都被归类为「地方戏」。这两个剧种的条件其实很不一样,但因同为「地方戏」,便有了一些相近的发展轨迹。王海玲在豫剧界有「天后」级的地位,唐美云则是歌仔戏中壮世代中很有power的一位好演员,今天请你们来分享在台湾作为一个「地方戏」表演工作者的经验以及你们对自己剧种的愿景。先从对彼此的印象谈起吧。
环境造就全才的好演员
唐美云(以下简称唐):身为演员,海玲姊和裴艳玲是我真正喜欢的两位前辈,她们的演出能深入到角色的内心世界,让观众直接觉察出剧中人物细腻的感情,所以看她们的戏很舒服。从观众的角度看,舞台表演比起电影、电视的表演是远距离的,所以有人以为舞台表演就是靠比较夸张、外放的肢体语言,事实上绝不仅如此。一个好的演员站在舞台上,无论隔著多远的距离,也能让观众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眉眼嘴角都是戏,这需要很深的功力才能做到。海玲姐就是这样的演员。
王海玲(以下简称王):我是从《曲判记》开始接触美云的作品,她一出台,我就直觉这个小生很大气,「无共款」哦,我对她近期的《荣华富贵》印象也很深刻。美云虽然十几岁才学戏,但演技和唱腔很细致,身段、台风与气质都看得出来她的天赋非常好。
唐:演员的某些素质是天生的,这点在晚辈和海玲姐同台演出时最一目了然。好演员站出来就是个「角儿」,那是一种由自信以及对戏的感觉所合成的舞台魅力。
施:两位都能生能旦,和你们的养成背景有关吧?
王:地方戏的行当分工不像京剧那样严格,再加上豫剧队人手非常不够,从小老师们就要求我们必须会演各种角色,一个人顶三、四个用。我虽是花旦演员,但小时候因为功底好就先演武旦,第一出张嘴的戏是彩旦,而后闺门旦、青衣、青衣老旦、小生、武生,甚至小花脸、老生都演过。张岫云老师认为早期豫剧演员只重唱、功底不好,于是特别加强学生武功身段的训练,请了京剧的老师来教;而我也很爱学,经常自己的功课学不够,还跟著学其他同学的功课,到最后就变成老师先教我,我再教其他同学,当起小老师来了。我学得多,可以踢枪、出手、翻高,演《红线盗盒》时,还可以在两张半桌子上拿旱水。现在想来,其实当时练了很多白功,一般旦角上台用不著,例如小翻之类的武生身段,现在连京剧队的老师也不给唱旦角的学生练了,但我们当时还比著练,看把我们练得虎背熊腰的(众人笑)。
演员要面对观众才能真正成熟自信
唐:我们在外台的环境学戏,行当更不能细分,什么都要会演,没有所谓专攻。其实我刚开始不喜欢唱戏,只是因为父母经营剧团才上台充数,等我真的爱上戏了,想要学得更多,父亲蒋武童年事已高无法教我,我就找到了教京剧的张慧川老师,你说我身段漂亮,很多是和他学的。当时张老师很纳闷为什么歌仔戏演员需要来跟他学,他开门见山就说「这么晚才学戏很苦喔」,还问我可以花多少心思来学戏?我说:「如果您愿意教我,我演出之余的全部时间都可以学,我不怕苦,学不好老师尽管骂我。」后来我有空就到淡水去学戏,因为没基础,什么都要从头学,张老师人真的很好,问他什么他都愿意教我。
王:张慧川老师也教过我,当时是因为民国五十四年我们第一次参加军中的竞赛戏,要演《花木兰》,张老师到队上指导,海光京剧团全体来支援,一周之内就把它排好。张老师很有耐心,脾气也好,不会骂人的。我们学戏时,不像真正的科班把学生集中训练,而有点类似跟班制,跟著张岫云老师到处去唱戏,刚开始经常演开场戏,或是给老师配戏,演出场次很多。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现在科班的学生演出机会少,多数是学戏、排戏,排戏跟真正有观众的演出是两回事。
唐:这真的是重点。我在戏专教学生时,就强调学生演出售不售票无所谓,但就是不能老在实验剧场演,因为去感受到台下有观众看戏的感觉是很重要的,演员要培养敏锐度,直接感受观众喜不喜欢他们的表演。
转移生活的感情掌握苦戏诀窍
王:专注于演出的演员都能接收到观众的反应,而且会跟著观众的反应,临场调整自己演出的细节,而不是唱一百次都一样。我有时会因为观众的刺激而反射到自己的表演上,也许是加了某些动作、改变表演节奏,甚至被观众的感情感动,而更入戏,所以临场感真的很重要。像《香囊记》有一段,周桂兰被父母叫上场坐在一旁,这时要说的台词是:「坐下就坐下,免得我弯腰。嗳,我说爹娘,把女儿叫出来有什么话还不赶快讲,难道说还要跟我要二百钱开口礼吗?」本来这句词应该一口气讲完,但有一天我在讲「嗳,我说爹娘」之前不小心咽了咽口水,没能及时讲出来,造成一个小停顿,这时候观众竟然笑了,我就知道戏进行到这一刻的时候,稍微停顿一下可以让戏更有幽默感、更有张力,所以后来我再演《香囊记》,都会在这个地方刻意停顿一下,搭配上适当的表情,让效果更好。
唐:演员开窍往往在一刹那间,前面很用心地学习累积,只是还没找到那个关键点,一旦找到就水到渠成,什么都会了。像我喜欢演感情戏,但一开始不会做表情,一再看著镜子练习也找不到窍门。后来一面跟张老师学戏,一面继续跟著戏班唱戏,加上后来父亲生病,状况不乐观,我一边照常演戏,心里一直挂念著,从那时候起,我演内心戏就开了窍,不再需要人家教,也不会哭不出来了;这也许就是感情的转移,是自然而然的转移,并非强求而来。对我而言,戏与生活是息息相关的,所以我特别爱演感情戏。
王:我的个性很乐观,爱笑不爱哭,练功苦,同学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也不哭,我小时候最大的障碍就是演苦戏,越是逼自己哭,越哭不出来,我也一再下决心要把苦戏唱好。刚开始只好靠诀窍,例如许贵云学姊利用看灯光刺激眼睛流泪,也可用「感情转移法」,想一些难过的事也有效。后来世事历练多了,像当了母亲以后,带小孩有很多切身的甘苦,我再演苦戏的时候,自然就能从内心出发去感动自己;突破了这个障碍后,即使是平时排练,有时也会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而泪流不止。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偏爱演喜剧,因为演完悲剧后,难受的情绪要很久才能平复。
唐:我晚学戏,身段和刀枪把子都是跟张老师慢慢学,武功部分只能学比较基础的,但是我一心想要学得更多更好,有时回家后自己偷偷练习,在没有老师指导的状况下,方法错误,就容易受伤。有一次演出,我在台上用了新学的武功,从桌上翻下来,我明知不该如此,还是压抑不住表演欲,结果受伤腰疼,冷汗直流,回家也不敢让家人知道。
用表演教育观众接受剧种的改变
王:我也有腰伤,是小时候练习后空翻造成的,影响一直到现在,但我心想既然为了它而受伤,更要学会才甘心;民国六十几年我反串《铁公鸡》,还是持续走这个身段。我最害怕的是下高的「加官」,当时练习从两张桌子上翻下来的三种身段,其中「软倒扑虎」、「漫子」(或写做「蛮子」)我都不怕,但是很怕「加官」,一上桌子腿就发软,自始至终都不敢做。
施:这些年两位的剧团都有不少新作品,谈谈你们演新编戏的心得。
唐:现在每个剧团都很注重创新,很高兴看到大家都在改变、求进步,这表示剧种有延续下去的强烈意志。在新编戏中,演员个人的表演不再像传统戏中那样成为唯一的焦点,这对演员来说是有些遗憾,但我会尽量往好处想,人家称赞编剧编曲或是整体的舞美,身为团长,也何妨概括承受。我本身性格较悲观,因此要维持乐观的心情才能有工作的动力,增加抗压性。
王:我不排斥任何新的东西,只要好看好听都可以,例如我很支持韦国泰队长当时推出《中国公主杜兰朵》的构想,请王柏森来同台我也可以接受,演出后证明效果是不错的。现在的戏讲究整体美,但剧种特质不能拿掉,也不能以讨好观众的方式去演戏,观众是可以教育的。
唐:是的,我们应该先知道观众大概喜欢什么样的改变,运用文宣制造话题,至少要先让他们愿意来看戏;等观众进了剧院,演员就可以用「表演」来带领观众、教育观众。我也赞成要保留剧种特质,这在实际操作上需要一些技巧:观众不见得先认识剧种才认识演员,甚至有时候是反过来的,例如许多观众是先熟悉王海玲才知道豫剧,所以我认为培养「舞台偶像」对地方戏来说特别重要。虽然海玲姊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花木兰,但去年妳在《武后与婉儿》里诠释的武后,我也非常喜欢。
王:武后是一个很难演的角色,要演出一国之君的气势却又不能太过,还要注意到人物的内心。例如走台步时采取介于生角和旦角之间的步伐,我在排练武后以前才刚反串过《秦少游与与苏小妹》的秦少游,所以有时无意中会使用生角的台步去表现,导演提醒我是不对的,必须注意性格化的表演方式。
唐:嗯,像我在《荣华富贵》里演的赵安,他是一个在后宫供人差遣的太监,上半场我用了一些类似丑角的轻浮逗趣的身段和口白,来表现他对太后的奉承,到了他揭开身世后,那巨大的悲剧感就非得用生角来诠释了。更妥切地说,我们不是从行当入手,而是直接贴近人物情感去塑造角色的。还记得排练这出戏的时候,幕后的制作让我承担很大的压力,加上劳累,上台时嗓子完全哑了,但我还是坚持下去,克服了自己的心里障碍演完全场后,感觉很好,到最后我被自己感动得在台上流泪。
吃苦耐劳,展现地方戏的韧性
王:演戏视同作战!(众人笑)对演员来说,只要一上台,不管受伤、嗓子哑、或是前台、后台有突发性的事故,都得坚持到底。有时演到自己不喜欢的角色,也要逼著自己变著花样进入角色,想办法把最难看的戏演得好看,或是还可以看。
唐:以前我也参加其他剧团,可是大家对戏的看法未必有共识,为了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让歌仔戏的路可以走得更长、更远,才自己组团。当团长和当演员是完全不同的专业,我有吃苦的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真的这么辛苦(众人笑)。我组团和当初决定演戏的心态是一样的,再苦也要继续走下去,想做的事情真的很多,幸好很多人支持我,和我一起努力。
王:我比较幸运的是剧团有国家照顾,不必自己兼顾行政业务,可是我们也面临很多次解编的危机,以及很大的经费压力。例如最近一次是民国八十三年,当时队长已经跟我商量过解编后自己组团的事;后来峰回路转,以最精简的员额留下我们,与京剧队一同改隶到教育部,所以现在全队总共只有四十多人。从小老师就说:「演地方戏一定不被重视,所以一切要靠自己。」我们很早就有危机意识,全队共同的信念就是吃苦耐劳,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就由我们去做,编制最小、效率最高,而且经常排新戏。地方剧种生命力强,我们的筹码就是演好戏、争取观众,观众是最重要的,争取到观众,就能争取到长官。我们的技艺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我们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必须让观众觉得受到尊重和礼遇,我想这就是台湾豫剧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