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舞寻乐如果只依靠表象的听觉,对音乐中深藏的哲思与背景不加以深究,那么音乐对于舞蹈而言,也只是再度沦为陪衬的角色。林怀民在凯吉的静默中填入许多动作,却只依靠单薄的瓷色背景来营造空灵,从这个舞作当中,笔者看不到两位大师深沉灵魂的对话,只看到舞蹈与音乐两个互不侵犯的世界同时并存于舞台上。
云门舞集《行草贰》
8月30日~9月6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二十世纪的音乐大师约翰.凯吉(John Cage)之大名,向来意味著相当程度的「前卫」、「实验」、「创新」等,他几乎是所谓「现代音乐」的指标与象征。曾经引起激烈讨论与批评的4’33’’,时至今日仍然是相当考验听众的作品;然而有别于过去一整个世纪纷纷努力创新、甚至偏向标新立异毫无思想基础的创作者,走在时代尖端的约翰.凯吉自有这个年代创作者所缺乏的深厚哲思与人文关怀。
出生于一九一二年的凯吉,最早的志愿是当传教士,然而一趟欧洲的旅行,让他接触了欧洲深厚的艺术传承,滞留巴黎攻读建筑与音乐的时期,凯吉大量地吸收了现代美术与斯特拉温斯基(Stravinsky)与史克利亚宾(Skrjabin)等已具现代声响美感的音乐。凯吉的和声学跟随阿朵夫‧怀斯(Adolph Weiss),对位法则跟随亨利‧柯威(Henry Cowell),柯威甚至于一九三五年将凯吉介绍给第二维也纳乐派的始祖荀白克(Schoenberg);然而跟在这位十二音列大师身边两年的时间,只是为这一对师徒证明了一件事情:凯吉心中另有一个音响世界。「我们相处得非常好,互相理解,但是也越来越清楚,和声对他(指荀白克)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相反地,对我则不然……。」凯吉说起他身为第二维也纳乐派嫡传第子的身分时,如此地分析著。
浑然天成的音乐意境
对于凯吉而言,重要的是所有因素融合后的氛围。熟读易经与老庄思想,涉猎东方美学极深的凯吉,十分懂得东方所谓的「意境」;然而这意境却是由西方如建筑般的架构为骨干所营造出来的。虽然凯吉本人并不认同十二音列的美学,但是在他的作品中,音列却是极为重要的工具。这次《行草贰》的音乐Five、Sixty-Eight、Seventy Four for orchestra不只曲名与数字有关,自由的演奏方式也被给予相当程度的有关数字的指示,而Ryoanji的灵感更是来自日本京都石头花园里的十五颗石头。这些数字带出的游戏规则有如乐曲中的木桩,木桩与木桩之间的空间、游走于木桩之间的顺序与方向,则因演奏者而异呈现几乎无法预期的效果。因为重视大自然与人的本体,凯吉的音乐让演奏者拥有许多自我延展的空间。而这一切所堆砌出的,正是凯吉那浑然天成的音乐哲思──不故做缥缈状,却自有其山野间空灵广阔的意境。
阅读关于《行草贰》的文字,林怀民说:「《行草贰》企图体现宋瓷那种晶莹剔透,宁静致远的光泽。」并说明《行草贰》是属于墨色较淡的书法。笔者一开始是欣喜的,毕竟凯吉的音乐在很多人的心中跟「搞怪」是划上等号的,能为了一部表现宋瓷质感的舞作,挑上凯吉的音乐,想必对凯吉的哲学深度有相当的理解。然而观毕全作,却觉得其中存在著无法跨越的文化鸿沟,这鸿沟无关东西方,却在于音乐与舞蹈。
凯吉长期与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合作,为康宁汉写过许多量身订做的音乐,康宁汉也使用过许多凯吉的现有作品入舞,这次《行草贰》所选的作品,没有任何已被编舞或是为舞蹈而作的纪录,所以如何用人体的动作解读这些音乐,是百分之百的创新。《行草贰》延续了《行草》的太极导引动作,但是也加入了不少国术的姿态,虽然乍看之下,比《行草》多了一点生气与能量,但是突然从绵延的肢体动作瞬间转换成如国术拳脚的比划,姑且不论舞蹈的美感,单就音乐层面而言,笔者认为,是对凯吉这几首作品的误读。
乐与舞的文化鸿沟
选为《行草贰》的音乐整体上来说表面平缓,内里却波涛汹涌,几次打击乐齐鸣,将暗藏在浑沌不明表象下酝酿已久的能量延展而出,而这几个因时间酝酿出的延展部分,也正是瞬间转换成拳脚动作的部分,突然中断的肢体延伸也毅然决然地掐断了音乐的线段。隆隆的鼓声加上拍打拳头的声音与翻滚的舞者,让笔者顿时错以为正在观看江湖卖艺膏药场。
舞蹈或许可以单独设计出许多动作再将其串联或反向运作,然而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每一秒的声响都是为了酝酿下一秒而存在,这个累积与酝酿的作用,使得音乐无法被单一几个小节阅读,或许可以只撷取明显的片段使用,但是以《行草贰》使用的情形来看,却是完全无视鼓声大作之前冗长的压抑与发酵,只能看成将凯吉大笔挥洒的色彩断章取义,这即为音乐与舞蹈之间的鸿沟。而表象上,舞蹈的部分显得刻意「东方化」,这种刻意裱上的东方符号,反而模糊了凯吉音乐中自然流露出的东方意境与禅味,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
师大音乐系教授罗基敏在云门三十周年纪念书籍《野马耕牛春蚕──云门三十》一书中提到,三十年下来,「林怀民不再依乐编舞,而是依舞寻乐」(注),林怀民的舞作中对音乐的重视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早期云门的音乐委托创作,即使依乐编舞,作曲家与编舞家仍可以为共同的作品进行沟通修整,依舞寻乐如果只依靠表象的听觉,对音乐中深藏的哲思与背景不加以深究,那么音乐对于舞蹈而言,也只是再度沦为陪衬的角色。林怀民在凯吉的静默中填入许多动作,却只依靠单薄的瓷色背景来营造空灵,从这个舞作当中,笔者看不到两位大师深沉灵魂的对话,只看到舞蹈与音乐两个互不侵犯的世界同时并存于舞台上,或许这也是大多数编舞家的迷思:要为了音乐舍弃欲展现的动作?还是让音乐决定动作的选择?
文字|卓毅 音乐文字工作者
注:
〈林怀民的诗文乐舞世界〉,罗基敏,《野马耕牛春蚕──云门三十》,民92,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