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布鲁克先生,您可以收我做学生吗?
戏剧大师说,我在主持一个剧场,但并不是学校。也许就让我在剧场打杂吧?那你不如常去看戏,看博物馆,好好生活。
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地点是巴黎一个偶戏博物馆。邀请我去做客的人是主持人贾克‧班班诺,此人是法国著名汉学家,我在博物馆楼上的工作间和他聊天,出乎意外,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来馆参观,所以我们中断谈话,馆长出面和戏剧大师打招呼。
我也因此获得一个和大师谈话的机会。
「布鲁克先生,您可以收我做学生吗?」
那时的我读过彼德‧布鲁克的书,看过他所导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达》 Mahabharata 及契诃夫的《樱桃园》,也看过好几部他导的电影,已经是戏剧学院的学生,不但自己和同学自导自演过戏剧,还在鼎鼎大名阳光剧团与莫努虚金实习,我如此介绍自己,只因为想搏得大师的注意。但他一点兴致都没有,毫无表情地看著我,只问我中国偶戏的种类,情急之下我结结巴巴,说都说不清。我心里只想著,在他离去之前,我一定得把握机会争取和他学习的机会,但那时我的人生漫无目标,已知道自己不会从事演员的工作,但继续在学表演,打算编剧和导演,却推迟未进行。
我说,布鲁克先生,您可以收我做学生吗?他的脸算不上慈祥,也不愁苦,比较像个和尚,几乎常无表情,但眼睛发亮,他问我想学什么?我说,演戏或导演,我什么都愿意学。戏剧大师说,我在主持一个剧场,但并不是学校。
也许就让我在剧场打杂吧?我非要不可时,什么主意都想到了。那你不如常去看戏,看博物馆,好好生活。你想当演员,你得去争取机会演出,而导演根本没有学校,你来看我的作品,你还是不能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因为我今天所做的都是以前的总结,每个人的条件不同,你可以从我的作品激发出灵感,但你得自己来,那是一条很长的摸索之路。
「我已经走这么远了,所以你不要放弃。」
大师看得出来我很失望,他再加上几句:一个导演所需要的便是敏锐的观察,能够倾听,会善用直觉,并且保有非凡的想像力。你还这么年轻,你可以从我这里学到的便是,我已经走这么远了,所以你不要放弃。
我可以从那里开始?我追问大师。去制造一些好的人际关系,有创造力的关系,找寻和剧作家、演员、观众和文字间良好的互动。
我已经走这么远了,所以你不要放弃。这句话在泄气的时候听起来并无可或不可,就像许多书签或励志警句,改善人际关系?那似乎也并非我的专长。我目送他离去,心里却认为这个人不够通融,没有爱心,我也责怪自己没有好好推销自己。
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他并未敷衍我,他也并非是没有爱心的人,那是真诚的一席谈话。人们常说他的剧场是「简约剧场」,但简约并非简单,他那时看得出来我的心理,我仍未确定自己的人生之路。而且剧场的真实的确与生活的真实有某种的连系,如果你不询问生活的意义,那你很难询问戏剧的意义,因为询问,你才清楚。
我最近看到彼得‧布鲁克是在欧洲电视台上,我觉得他愈老愈自得,他仍然不苟言笑,但对人和事有更大的宽容,几乎像个禅者。一九二五年生于英国,年轻时便是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场的导演,他喜欢把吟唱跳舞乐器演奏和杂技溶入剧场,他得到亚陶(编按:Antonin Artaud,「残酷剧场」理论创始人)的惊阻真传,也从布莱希特(编按:Bertolt Brecht,「史诗剧场」理论创始人)学到疏离的效果,他很早便是一个全球化的创造者,擅用各国传统剧场的元素,在他多年主持的巴黎北方剧场,他让非洲演员演出莎剧,而在印度故事中使用日本演员,他是一个不停变换剧场风格的人,「每五年一次吧,」他自己说,时代变化的脚化愈来愈快了。
一个把凤凰带进剧场的大师
八○年代以降,许多西方剧场工作者从各地传统戏剧汲取养分,彼得‧布鲁克是此中之佼佼者,因为他并未从形式下手,他看到传统剧场文化的重要,「在教条主义较劲的现代,传统是一种革命性的力量,宜将之转化储存。」他所谓的传统并不是法兰西戏剧学院或莎士比亚或者义大利面具喜剧那种东西,但也不是完全不是那种东西。
彼得‧布鲁克常自嘲导演正像餐厅里大厨,煮菜之前得看看剧场里有什么,观察想看什么。多年后,我才发现他是如此谦冲的一个人,当年二人的谈话又浮上心头,彼得‧布鲁克是一个把凤凰带进剧场的大师,带进他那色空或相空的剧场空间(The empty space)。我因此看到剧场。
陈玉慧
从小写抒情散文及小说,后来编剧和导演。
报导独家国际新闻,在德国媒体评论。
生于台湾,住在欧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