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河》跟《水月》不同的是,更为自信地不只是在表现一种纯粹的美学,而能够让舞者的身体承载著暗黑的信息,如:一排人如幽灵般从一个人的背后缓缓走过,映照出影像中那条冥河般的死亡性,更彰显出那一个人在独舞中的呼吸竟是充满孤独;一个虚与实、生与死的宇宙就这样被开启。
云门舞集《听河》
3/18~21 台北国家戏剧院
当林怀民成立「云门舞集」时,他揭橥了「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愿景,三十余年后这种壮志已随著国族论述的改变,早早消声匿迹。但是,我们从他当年所订出的舞码,诸如:《风景》、《星宿》、《奇冤报》等,看到林怀民确实想要走出「民族舞蹈」的局限,而形塑出一个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云门文脉。「京剧」的武功身段在当时是他很重要的参照系,他在早期云门所做的这些中西动作的实验,虽具有开创性,然而在跨文化的结合上,因动作形式的外显性,遂很容易就将内隐于其中的意味稀释,故而称不得是融通的。
从七○年代迄今的一个身体铸造的过程
直至九○年代以后,他采用了太极导引的表现样式,企图将肉体内在气息的游走呈现于体外,通过呼吸作为一种动作的Timing,导引出肢体在移动时,所自然呈现出来的韵律感,其代表作乃为《水月》。然而,其余大多作品虽海内外上演不辍,若以动作之型来看,可以说尚在凿痕毕露之中,尤以《行草三部曲》布局为最恢宏,论述亦更为完整,而动作依然失之于概念先于身体。但是,林怀民自成立「云门舞集」以来,一直耿耿于在舞蹈中想要完成的身体文脉,却从未中断过他的实验书写。
关于「在舞蹈中想要完成的身体文脉」,这也是九○年代有几位走所谓「身心灵」风的台湾舞蹈家,经常为他(她)们的作品所提出的一个在思索上的问题,却是林怀民早于七○年代就在探索的问题。台湾在解严前后的经济发展,随著外汇存底最高而刺激的现代性欲望,首先要解决的是中国/台湾的身分认同。解严后台湾舞蹈家提出的「身心灵」话语,也因此就以一种融和与中国元素不同的东方情趣,譬如话语中过剩的宗教词语,构筑而出奇妙的身体意象,不只立下身分认同的传奇,也形成解严后国民国家的身体景观。
林怀民在这个阶段为他的云门文脉,所引进太极导引的训练,还原到动作表现的本质,它的外显性是极其平易,也可以说是极其纯粹的,他的《水月》可资证明。从这个作品来看林怀民形塑的身体之型,已经完成的是动作在起落之间,自然流露出流畅而不失其内敛的气韵,在简单的表现形式中蕴含著典范的重量,所显示他自云门成立以来,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方法论,演化至今是以太极导引为身体的表现之道。林怀民作为崛起于台湾七○年代的舞蹈家,从他三十年前喊出「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口号,至三十余年后他以太极导引为身体文脉,也可以说是从空想到构造隐约成形,如今看来仿佛是一个身体铸造的过程。
《听河》宛如为一系列「身心灵」舞蹈划下休止符
然而,当舞蹈家们以一种奇妙的身分认同作为传奇的表现,「身心灵」舞蹈反而变成一种普遍主义的次文化。林怀民的某些作品虽在国外屡获肯定,却不能因此而掩蔽其身体体系尚未完成的瑕疵,或因东方宗教在情境上的渲染,如《流浪者之歌》、《焚松》,或文化意象在生产方式的强调,如《行草三部曲》,而不得不就被过度的东方物语化,似乎有意让表现形式走上「爱娇主义」(注)。解严后蔚然成风的「身心灵」舞蹈,具有它一定的社会现实面,最终想要成为国民国家的意象装置,所以我们就看到不断在国际艺术节出现的台湾表演团队,一系列都是在走这种东方情趣的「身心灵」风。
直到林怀民的新作《听河》出现,宛如为这一系列的「身心灵」舞蹈划下休止符,也为林怀民自已于三十余年来念兹在玆的动作体系构造,完整地形塑出一种身体诗学的典式。它跟《水月》不同的是,更为自信地不只是在表现一种纯粹的美学,而能够让舞者的身体承载著暗黑的信息,如:一排人如幽灵般从一个人的背后缓缓走过,映照出影像中那条冥河般的死亡性,更彰显出那一个人在独舞中的呼吸竟是充满孤独;一个虚与实、生与死的宇宙就这样被开启。到了下半场,在河上焚烧著的纸船,吃力地游过黑暗、混沌的时间,舞台上一幅天地已荒的景象,舞者凝望影像中纸船的背影,如神话中被诅咒的石头人,对空洞的世界投出最后凭吊的一瞥。
林怀民在《听河》完成了自信的体系建构
《听河》既拉开了这样壮美的叙事格局,相对于编舞家在表现的形式上,更是历经三十余年之后,林怀民对文化身体提出了一个开创性的美学论述。在身体之型方面,以下半身的沈落为主要的身姿,甚而跌坐地板也都是主要的景观。身体在起与落之间,或在动与静之间,无论因吐纳而双肩往内缩,或以腰部柔软的扭力从侧面转至正面,乃至于双腿弓步,如树把身体沈稳地栽在地上,而上扬之手却如气袅袅,这些形体线条所表现的动作之美,其结构绝非点状呈现所能达成之完整性,更是林怀民于三十年间有关身体之型的实验,在《听河》完成了自信的体系建构。
这样的自信对于编舞家是重要的,舞者的身体原本就是以血肉铸造而成,动作少了肉体中暗含著这样的人性气息,也只能是一帧帧了无生趣的视觉画面而已。即如《听河》中舞者安静的行走或凝望,也可以令人幽微地感觉到其中生命的沈重,甚而舞者在舞动空间中可乍动乍止、进出自如,更是刻意把布局颠覆,甚而无局可言。林怀民历经不同阶段的实验,一直要从中寻找到身体表现的方法论,在《听河》终而铸造出的身体之型,然又被他拟订为「未定稿」,其中意味的也许正是在舞作中编舞家想谈的,生命的无常竟显示了死亡的无尽,《听河》也因此还有更多可能的演化吧?
注:笔者提出「爱娇主义」(aikyou syugi)一词,一方面联结到日文中难以简单说明其微妙意思的amai或amaeru,另一方面是基于「爱乡」与「爱娇」的日语同音,故日本人批判爱国主义/爱乡主义时,即以「爱娇」来表示其一味的国族优秀论,甚而是对战争责任也可以正面肯定。在此引用乃为说明「身心灵」舞蹈所具有民粹主义的媚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