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亲身参与演出,近身和演员互动,但是我被放大的体验不是表演,而是观看,是因为对下一步到底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反应彻底没概念,所以更加专注凝视,凝神谛听动静。
河床剧团《不会有人受伤》、《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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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陶曾说,现代人自以为清醒,其实昏昏欲睡,而剧场的任务就是要让我们睁著眼睛做梦。注意了,他不是说剧场令人清醒,而是要在梦里睁开眼睛,前一句是心灵导师的场面话,后一句就是残酷剧场大师的创作守则了。但问题也在这里,话说得漂亮,可是做起来难啊!光是亚陶自己就过分用力地做了许多只会把人吓醒的尝试。大师可没想到,其实只要变更一个简单的设定,就能举重若轻,例如河床剧团的「开房间」计划,让看戏的观众人数一次一个。
没有观众的观看
如果一次只限一个人看戏,那就没有所谓的「观众」了,没有隐身在黑暗中的那一群,只有独自面对演员的那一个,正如同梦里从来就没有「观众」,你我永远是梦境唯一的见证。郭文泰解释《不会有人受伤》的作品名称说,这句话来自银行抢案的经典开场白,「如果大家乖乖照著我的话做,我保证没有人会受伤」,其实这句话也可以拆解成,一旦身边「没有人」,谁都可能「会受伤」。比方说,没有人一起看戏,心里难免恐慌:我是看还是被看?眼前的还是不是戏?若眼前的不再是戏,我也不再是观众,演员会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在这个没有人会受伤的房间里,我不再是观众,却也不是演员,打从一开门就不是。开门的手法,是演员把我的手握成拳头,然后牵著拳头去敲门,她就像操偶师,我则看著自己像偶一样被操作。接著,手电筒的光束为我照路,带我坐上一台汽车的驾驶座,车门碰的一声关上,周围陷入完全的寂静和黑暗。虽然凭直觉,我觉得后座有人,但一听到窸窣的声响还是全身发毛,声音暗示的身体比真正看见的身体还有存在感。我想说的是,我虽然亲身参与演出,近身和演员互动,但是我被放大的体验不是表演,而是观看,是因为对下一步到底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反应彻底没概念,所以更加专注凝视,凝神谛听动静。
再说,我面前的挡风玻璃就是一片观景窗,导演又特别把可见的范围遮盖到只剩下一小方,视框里的视框等于反复强调了我观看者的位置。而且,这个观看位置是会移动的:我看著演员在车窗外对我展开双臂,然后逐渐变大,猛然间不确定是她身后的景片在逼近我,还是汽车正冲向她。我仿佛驾驶一台失控的车子撞死一个女人。惊魂未定之余,我发现这十分接近梦中的观看,也就是说,我明明是旁观者,却忽然间成了肇事者;我看著看著,都忘了自己正是一手导演这些画面的人。
美术馆里的剧场
若说郭文泰之厉害,是再造了梦中恍恍惚惚的观看,那么,何采柔的《四季》之可惜,就是一切都太快确定下来。刚开始并非如此:一个戴著兔脸面具的女人指示我吹熄放在她两腿中间蛋糕上的蜡烛,这是充满情色意味的庆生;我抬头,一个穿著西装的男人坐在对面,套在头上的萤幕播放著老祖母唱歌的影像,同时他把双手涂成惨白,我一瞬间跳到死亡。可是下半段,演员们走到隔壁间,让我透过一面电影银幕一般的透明玻璃俯瞰一场死亡仪式,仪式场景又以灰色打底,等于在看一部现场演出的黑白电影。我想这是为了用冷处理,和之前生死轮回的高热晕眩拉开对比,问题是这一拉似乎拉得太过疏离,使得一切又回到二元对立的古典剧场结构,透明玻璃成为第四面墙,仪式只是戏,我只是坐在座位比较空的观众席而已。
最后我想针对在美术馆里表演说几句。和展场其他视觉装置作品摆在一起,河床的两场演出显得很讨喜,因为观众不是走近作品,而是走进作品,成为作品内在的一部分。但如果我们在进去之前稍微留步,看看这个作品的外观,它便没啥可看,就是白色隔板隔成的小房间而已,这表示河床的作品还是剧场作品的概念,只是在美术馆里隔出一块做剧场,和整个展览空间基本上没有发生关系。既然是去美术馆开房间,我自然期待表演艺术和视觉艺术可以更大胆地放手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