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格纳《指环》里影射的社会性、经济性,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其实早就被萧伯纳道出。在叶利尼克笔下,布伦希德面对佛旦不再唯唯诺诺地认罪,而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佛旦在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中所犯的一连串错误。叶利尼克的《纯金》在导演斯泰曼与指挥Markus Poschner合作下,三月初搬上柏林邦立歌剧院舞台,以演员、歌剧歌手,和舞台上的管弦乐团、声响合成器等,用简洁形式和贴近一般人生活方式的场景和语调,有力地表达华格纳《指环》隐射的批判。
二○○四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作家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1946)在二○一三年创作出一部舞台散文小品(Bühneneassy)《纯金》rein Gold。《纯金》这部作品的标题,是诙谐地改编自华格纳《指环》的第一部《莱茵黄金》Das Rheingold标题中的「莱茵」两字。少一个字母“h”,「莱茵黄金」的气氛从神话俗化成「纯金」。
叶利尼克《纯金》的内文指涉回华格纳《指环》中第一部《莱茵黄金》中,由「契约」引发的一连串种种事件。华格纳的《莱茵黄金》中,佛旦委托巨人建造城堡,完工后却不想交出约定的酬劳,于是巨人将爱情女神佛莱亚(Freia)抢走,要求以莱茵的黄金当作约定的酬劳来赎回。佛旦和火神洛格(Loge)只得来到人间,强夺阿伯利希的莱茵黄金和指环,不甘心被夺去宝藏的阿伯利希下诅咒于该指环,让指环之后的拥有者都有杀身之祸。之后,佛旦虽然被迫将黄金支付给巨人,指环亦被巨人索去,但他私底下却一心想要夺回指环。
然而他又不能公然破坏自己立下的契约,因契约是自己权势的根基。佛旦既然不能亲自出手,所以暗自在人间播种,期借由这位凡间的儿子齐格蒙,为自己取回指环。此一计谋却在《女武神》中被自己的妻子佛莉卡看穿。佛旦无法违抗婚姻的律法,只得答应妻子让这位私生子陨落,并且命令女武神布伦希德不得保护他。女武神最后却违抗佛旦的命令,引发佛旦的震怒,所以在《女武神》第三幕中和布伦希德的对话中,不得不舍弃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将这位女武神贬为凡人。
解决经济困难的英雄
叶利尼克的《纯金》从此处华格纳的父女对话接起,一改原剧本中佛旦审判布伦希德的压倒性气势,在《纯金》中的父女对话是一场争执。布伦希德严厉地指责父亲道:「我试著说清楚,这是一个有点棘手的情况,我很为难。这样说吧,爸爸让人建造了这座城堡,现在他无力偿还贷款。每两个家庭就有一个有这种问题。[…]佛莉卡(妈妈)因为这些贷款指责著爸爸。城堡的气氛因此让人受不了,一直在争吵。爸爸说:『妳不是要个新房子!』妈妈说:『我之前问过你,你说你也要的。我们总是要有地方住。我必须承认,我那时候很高兴,因为这么一来你就会常常在家了。真是错误。我们那时没有考虑到我们要付出的牺牲。』有自己的房产很吸引人,结果现在来了什么?千百种怪物出现,来追讨各种债务。每个追讨债务的人,自己又变成债务的奴仆,连神都变成了奴仆[…]。你一定签了上百张借据,爸爸!你到底知不知道,或是至少知道个大概,你到底欠了谁钱,又欠了多少?[…]」佛旦:「孩子,我从来没听你讲过这么多话!我听妳讲了几个小时了。可是你说了什么,我不再知道了。妳期望一个四人婚礼,可是妳不知道,其他对新人该要是谁。其他女孩也要这样的东西,而且她们每个人都要一个英雄,什么样的英雄,当然是一个没有债务的,还能承接债务的,而且可以继续付钱的英雄。」
熟知华格纳《指环》的人读到这句话一定知道,这里的英雄,指的是齐格菲。齐格菲在华格纳的《指环》里,杀死了化身为龙的巨人;在《纯金》里,理所当然地就象征了消灭讨债的人。《指环》里的齐格菲因无所畏惧,最后终究能拯救布伦希德;在《纯金》里,显然更强调齐格菲其实在屠龙之后继承了巨人的莱茵黄金,成为新的资产拥有者。布伦希德指责父亲因为追求物质而陷入金融危机,佛旦也提醒他的女儿,她期待的高尚的理想性救赎,透过一位「无惧的,最自由的英雄」(furchtlos freiester Held华格纳语),其实不也是在等待一个金龟婿?
以亲民场景表达《指环》隐射的批判
华格纳《指环》里影射的社会性、经济性,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其实早就被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在他一八九八年的《尼贝龙根的指环,完美的华格纳寓言》The Perfect Wagnerite: A Commentary on the Niblung’s Ring 道出,也是一九七六年薛侯(Patrice Chéreau,1944-2013)执导的《指环》百年制作中的核心主题之一。这次在叶利尼克的笔下,布伦希德面对佛旦不再唯唯诺诺地认罪,而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佛旦在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中所犯的一连串错误,反过去挑战佛旦审判她的正当性;当然,佛旦也指出布伦希德自己在这个体系中无法脱离的关系位置。叶利尼克的《纯金》可以说透过佛旦和布伦希德的对话,用最简洁的形式,和最贴近一般人生活方式的场景和语调,把华格纳《指环》隐射的批判,强而有力地再次表达了出来。
熟识叶利尼克的导演斯泰曼(Nicolas Stemann)进一步点出:「让叶利尼克特别感兴趣的,是作为革命分子的华格纳,或是《指环》中反资本主义的那一面。她将华格纳和今日的金融危机和马克思互相对照,然后提出这个问题:『那现在呢?』过去与现在的社会分析家全然同意,马克思提出了合理的分析,点出了内在的问题。只是不再有人认同马克思的乌托邦式的希望:「救赎」。叶利尼克借用华格纳,就是要表达这种让人遗憾的状态。华格纳和马克思的时代还把希望寄托在革命上面,可是革命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在《纯金》里面会看到佛旦和布伦希德,也看到《指环》在某种程度上过去了,可是救赎却没有发生。华格纳的救赎,一切在火焰中升起,一切在火焰中消逝而去。可是佛旦和布伦希德依然站在火圈里,然后纳闷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我们到底该怎么出去?』[…]所以我们的设定是幻想破灭,是没有转圜机会的状态:金钱的自由战胜一切,而且是永恒的。我们的乌托邦和世界计划是有限的。今日的现状是一种普遍的碎裂性。华格纳的目标是『总体艺术作品』,叶利尼克的文本则是没有边际的,不停止的,不再制造凝聚力,也不主张有凝聚力。」
三层面声响交织呈现讽刺剧情
斯泰曼的想法,在与柏林邦立歌剧院指挥Markus Poschner的合作中实现了。叶利尼克《纯金》的舞台化,主要分成演员、歌剧歌手,和舞台上的管弦乐团、声响合成器(synthesizer)三个层面。演员除了朗诵,将叶利尼克的文本动作化,或辅以当今社会的例子作为阐述。歌剧歌手唱著《指环》中不同的段落,回顾《纯金》文本中提到的前情,其中也有新编的歌词。由于华格纳的主导动机强烈的暗示性,所以乐团除了伴奏歌者之外,也可以独立穿插于剧情中演奏。声响合成器可以剪辑乐团的音乐,在乐团段落消失后,继续将华格纳的音乐处理成各种不同电音、摇滚效果,制造一种介于管弦乐与舞台话语之间,另外一层特殊的过渡性声响。
舞台剧演员的话语,和歌剧歌手的演唱,形成极大的对比。演员的话语与动作,具有现实感和喜感的爆发力;相比之下,歌剧歌手的动作和唱段则好像在一股悲怆、严肃的思想流里游动著。当演员谈论著现实的状态时,歌剧歌手显得好像尚未从某个意识形态中清醒,直觉感官与理解性的文字内容上,都造成一种讽拟的效果。
当演员们达到共识,金钱才是最后战胜一切的力量时,钞票从天空不断洒下来。之后,其中一演员拿者吹扫落叶的清扫工具进场,以清洁工的姿态,清理满地的钞票。此时,乐团奏起华格纳《齐格菲》最后一幕中,布伦希德在火圈中清醒的音乐。布伦希德醒过来,见到扫钱的工人,认定他是来洒钱解救自己的英雄。她在华格纳的音乐中惆怅地唱著,神圣的自己即将委身于凡人英雄的命运(Ewig war ich, ewig bin ich)。这扫地工见到布伦希德对自己无来由的迷恋,好像见到神经病,但也勉强陪她唱。一位舞台剧演员和专业歌剧歌手女高音共唱齐格菲与布伦希德的爱情二重唱,一边是完美痴愚的布伦希德歌声,一边是破烂写实的扫地工嗓音,跌跌撞撞,扫地工终于在倒数第三个高音a上破声。他一把推开布伦希德,不玩了,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