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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杰与马汀尼(许斌 摄)
封面故事 Cover Story 如果在兰陵,四十年后 不管多少岁,都要保持顽童精神

金士杰与马汀尼 在兰陵与生命的教室里

兰陵40《演员实验教室》排练场上,导演金宝(金士杰)、演员兼副导马汀尼并肩而坐,为正在场上排练的刘若瑀段落打拍子……

即使脱离学生角色数十年,两人依旧是书包挂。马汀尼用了十多年的书包大王,满是缝缝补补;金宝的书包倒显得新,那是舞台剧《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两百场演出纪念。

工作结束,两人不约而同往户外集合,吞云吐雾。没有太多交谈,只是放松地吸与吐,青春记忆就在烟雾中浮现:双十年华的马汀尼,崇拜西蒙.波娃,疑惑:为什么女生不能打赤膊?小便不能站著?缴交第一个兰陵作业是把枕头夹在大腿间;白天脑袋冒著许多思春小泡泡的金宝,进了排练场泡泡撑破,对著眼前漂亮女团员推拖拉扯,在兰陵开放剧场训练下,身体瞬间透明,非男非女。

兰陵40《演员实验教室》排练场上,导演金宝(金士杰)、演员兼副导马汀尼并肩而坐,为正在场上排练的刘若瑀段落打拍子……

即使脱离学生角色数十年,两人依旧是书包挂。马汀尼用了十多年的书包大王,满是缝缝补补;金宝的书包倒显得新,那是舞台剧《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两百场演出纪念。

工作结束,两人不约而同往户外集合,吞云吐雾。没有太多交谈,只是放松地吸与吐,青春记忆就在烟雾中浮现:双十年华的马汀尼,崇拜西蒙.波娃,疑惑:为什么女生不能打赤膊?小便不能站著?缴交第一个兰陵作业是把枕头夹在大腿间;白天脑袋冒著许多思春小泡泡的金宝,进了排练场泡泡撑破,对著眼前漂亮女团员推拖拉扯,在兰陵开放剧场训练下,身体瞬间透明,非男非女。

Q:金宝以前是屏东农专毕业,马汀尼是辅大大传系,能否谈谈进入兰陵的因缘?

金士杰(以下简称金):从小喜欢看电影、小说、漫画,心向往之,来台北时想当黑泽明,但拍电影要钱,我一毛都没。有天,一位朋友要访问林治平(作家张晓风的先生)谈基督教艺术团契,问我有没有兴趣旁听,艺术团契是当年艺文一时之选,我发现舞台剧也可以完成我想要做的事,开始往这边燃烧。

后来周渝把耕莘实验剧团(兰陵剧坊前身)交棒给我,开始招兵买马,《影响》杂志、写诗的一票朋友都被我抓来。在姚一苇推荐下,拜访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吴静吉博士,被我们说说就上了贼船。到现在还记得那画面,大伙儿汗衫、拖鞋穿得破破烂烂,排练场全是汗味。来吧!

马汀尼(以下简称马):辅大大传系有戏剧传统,我在学校导过马森、纪蔚然的剧本,大二虽然有戏剧概论课,顶多得到一点点结构概念。大一暑假,报纸刊登黄建业改编康芸薇小说《凡人》舞台剧招考演员,就去参加。当时的剧场很贫穷,绑上围裙做个假肚子,一转身就怀孕了,引发我对舞台的想像。演完《凡人》,金宝、吴静吉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兰陵,进了兰陵发现:这就是我要的团体感。

Q:金宝说,吴博士上课很慵懒,只是要大家放松,没多久团员纷纷落跑,身为团长的你,有无质疑过这套训练?

金:当然会焦虑,很失落,但那股气挺强的,不怕。有钱,做电影;没钱,搞舞台。马路、客厅都可以演,我想:再走!剩两个人也可以搞两个人的戏。吴静吉的课很松,好像在比赛对时间的宽容,现在看来是奢侈,那奢侈够胆,他够胆,我们也够胆,怎么敢挥霍这么大把青春。

每天七点半上课,八点人没来齐,老师还在聊天,我的心就揪在那里,心想:再讲,我都要走了,在这瞎聊天,搞得火都没了。我猜,吴静吉有一部分是不是「故意」,你们愈急,我就愈不急。

Q:有无正面冲突?

金:射过冷箭。吴静吉通常不喜欢直白告诉我们是什么,大家像瞎子摸象,饥渴吃到一点东西就很兴奋,每次上完课,我跟阿晃(黄承晃)、卓明、杜可风……一路讲个没完,很激动。

马:我进兰陵已是早期的中间,兰陵吸引我是看了《包袱》那出戏。没有语言,就是透过肢体等简单东西,传达一个现代女生感情的困顿。

进兰陵后,上课要交「家庭作业」,我的第一个作业是女生和一个枕头,女生大剌剌把枕头夹在腿中间,演完只有老外杜可风拍手,大家很腼腆吧。

金:我在努力寻找那个画面。(笑)

马:每次吴博士出题目,我还在想什么意思,旁边的人都争先恐后示范,我心想,大家怎么都那么爱表现,我虽不是害羞的人,确实有点吓到,或许其他人很懂吴博士的语言吧。

兰陵每个练习都充满新意,例如:骂脏话游戏,谁能说出最多、最屌的脏话。那个年代喜欢读西蒙.波娃《第二性》,羡慕她和沙特怎么可以有那么自由的关系,吴博士带领的训练是在教室里找到中性的身体。

Q:那个年代相对保守,按摩、滚肉毯训练,会害羞吗?

马:我觉得好棒!小时候,爸爸夏天打赤膊,我也跟著,直到长胸部,爸爸说:「妳不能再打赤膊。」我想:为什么不可以。男生站著小便,为什么女生要坐著。加入兰陵是在过无父无母的游牧生活,这对廿多岁的我很重要,是脱离原生家庭到独立进社会很重要的踏脚石。

金:那个时代有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在身上形成,自觉、不自觉被洗脑,要打破的是心中的藩篱。吴静吉开放剧场训练用很不严肃的游戏方式完成,我的黑泽明严肃路线不自觉被解放了。训练的当下并不清楚,直到《荷珠新配》首演,看到演员开心在台上玩闹,观众反应热烈,才后知后觉那套训练在身上开花结果,愈玩愈开出新的花朵。

年轻时思春,看到漂亮女生有些起心动念,嗯嗯嗯!啊啊啊!(马:什么叫嗯嗯嗯!啊啊啊!)有些小画面,某种按捺不住的小野兽,一堆莫名其妙的泡泡冒出来,这是很生物性的。很奇妙,晚上到了剧团,泡泡就撑破了,不是幻灭的破,是透明,前一刻在你面前还是漂亮、神秘的女团员,才接触一下子,就变成一起在草原奔跑的小动物。训练时根本没思考是身体哪个部位就推拖拉扯,别人也是同样对我。

现在只要有人伸手帮我捏一下,我就知道这人的分寸——他是不是很在乎自己、不懂别人,或自闭、求好心切,或是不懂身体还假装懂……反之,我出手也一样,怎么捏这个人半天还没抓到要害,这人怎么摸不透啊!人与人见面也和按摩一样,交谈几句就能感觉对方的温度,很有意思。

马:按摩很微妙,拿掉性别张力后,就是人对人。语言有时很作假,触觉是无法作假的,你怎么按他,他怎么回应,到了这把年纪,按两下就能抓到对方要害。

金:比较大的冲突是在做《演员实验教室》,和演员进行个案故事探索,虽然有言在先,不想说就不要说,排练场讲的话绝对不会说出去,但挖掘过程不小心把人家的疮疤挖出来,心里还是不舒服。我对心理学的底线有兴趣,但困惑也有。

Q:金宝在兰陵时发表不少编导作品,后来却专注在表演;马汀尼赴美学戏剧,回国后转往学界,能否谈谈其间转变。

金:编导对我来说很难轻松,不想变成「商场」的事。表演则可变通,牛肉场、脱口秀、相声、马戏团、莎士比亚都是表演,都可沾一下,差别只是好不好玩吧。重要的是,还可图点利益:养家。

马:可能表演盘踞人生太久了,《荷珠新配》巡演时,我在台上演出,会有另外一个自己游离出来,对台上的我发出各种评语,好像有个摄影机随时记录、剽窃我的生活,有点人格分裂。台南演出时最惨,觉得自己演得太烂,无法鞠躬谢幕。巡演结束后,吴博士说,如果找不到答案,应该去国外学习。到了纽约后,课余在一间珠宝店打工做仓储管理,一群中南美洲的「阿米哥」载珠宝来,我负责点货,听他们搬东西聊天,突然觉得好真实,从台湾一路跟到纽约的摄影机终于消失。很难解释,那是戏剧表演狂热的症状吧。

Q:兰陵的活跃期只有十年,但被认为是台湾现代剧场起源,兰陵对剧场和你们的影响为何?

金:一群丐帮子弟在那个穷困年代的集合,那个精神很美好,即使每个人现在不同岗位,丐帮形象一直没有消灭,每次老朋友见面,很容易识破表层,走到里层最熟悉的地方。

兰陵玩游戏的精神在于寻找创新,这成为一种乐趣,那个顽童精神至今未跑掉。有人佩服我的坚持,对我而言,是贪玩,每次接手的事有点抱怨,就用这个理由对付它。很孩子气,不受时光影响,可以一直玩下去,一直到很老、很老走不动。那是种精神,让人生有点小发光,感觉活著。

马:兰陵开了现代派第一枪,隔了四十年再看《包袱》,还是很难有另出戏取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兰陵作品没有复杂的舞台,表演元素也很素朴,但胚胎式原创精神依旧芬芳迷人。

Q:兰陵40选了一出从剧名看来像是演员课堂训练的《演员实验教室》,考量为何?

金:兰陵30时演《荷珠新配》摆明了大闹剧,这次是真枪实弹与自己对话。这题目始终难,你会说哪个故事?每个人都困顿许久。也想过是不是取个更明亮的名字,算了!不多想。生命就和教室差不多,反过来,在教室看见世界形成,每个人的故事是世界的全部,很朴素,很真实,这么简单就能直接面对生命。我还蛮乐意看看:大家年岁都大了些,不是站在生命最精采高位的时候做这戏,生命是什么?我们能说的故事又是什么?

Q:现在不是生命精采的高位?

马:不是啰。我们都是人生的第四幕,戏剧高潮绝对是在第二幕结束、第三幕。

金:爆发、饥渴、对世界的欲望都挪动位置了。

马:《演员实验教室》不花稍,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很难,这个功课到最后是如何诚实面对自己。

Q:兰陵30时,金宝说,翻看卅年前照片,再看看眼前的人,不免为那个「差别」悚然心惊;今年兰陵40,你却说,松的松,垂的垂,但挺喜欢的。心境不一样?

金:现在是怵目心不惊。干这行绝大多数对老死都很敏感,活著愈来愈无法躲藏,要面对真相了。那个窘状很真实,真实到更靠近日记,快变成赤裸裸一个人。这个作业或许分数不高,但非做不可,有种更难、但更有趣的滋味在里头。

马:怎么大家背著你就这样变形了。我最讨厌照镜子,看到白头发立刻染,看到脖子的纹路,哇哩勒,好讨厌,每天有很多抗老动作。少照镜子就看不到自己有多老,但别人就是镜子,我看他这样,他看我也差不了太多吧。五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是不认命,五十五岁以后,认命吧。

Q:更豁达?

金:我和李国修住得不远,他走后,每经过屏风都会浮现他,但没有使自己牵肠挂肚,也没有往悲伤去走,有些时候甚至还有点小有趣,「真的有人不见了,我是他会怎么样?」「这个假设有没有意义?」说我更大度,可能;更放不开,也可能。生命往悬崖边边走,愈来愈靠近,山谷下风声呜呜呜……你就笑了,就肃然了。

Q:金宝曾说马汀尼天生有种风尘味,骂人像灌糖浆,现在看还是这样?马汀尼眼中的金宝有何改变?

马:哪来的风尘味,给我说清楚。

金:她说话是低音的key,字音中又有种软,哪怕骂人时气冲牛斗,依然是软软的炮弹打过来,字字句句、行行动动都有种软软的、黏黏的糖浆。那眼神,那妖媚,是风月场合很干练的那种。

她的举手投足每个细胞仿佛都有些事情在向你招手,讲不上具体叫什么,无以名之。现在我们太熟了,会用更糟糕的形容词「妖精」,不是很容易驯服,但又非常和善纤细。

马:几年前金宝还在北艺大教书时,有一天他说:「我去做了眼袋手术,医生说可以年轻五岁。」我一看,哇靠!岂止五岁,十岁都有。在我眼里,他就冻龄在那天,没再老过。金宝六十岁才过别人卅岁的生活,结婚,又得了龙凤胎,这个生活内容也让他keep young,维持年轻「感」(敢)。

 

文字、纪录整理|李玉玲
时间|3月11日下午五点半
地点|台北 表演36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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