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秀,一面打破了所有的实境,宣告这终究是一场梦境,一面揭示了——似乎也颂扬著——这一路上所经历一切事件的展演本质。对我而言,这样的展演本质在过程中因各种形式混杂、各景之间少有连续之下,早已无所遁形。展演愈是试图仿真,愈是让我有意识地好奇它能仿得有多真,愈是窥探且感受到其假扮,进而使得观者在这看似残酷的戏局里,得以乐在其中。
《夜长梦多:异境重返之求生计划》
2018/11/29~12/9 台北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仁爱楼
抗争,似乎是每个台湾人皆耳熟能详的词汇;有抗争,必有体制、压迫、正义、剥削、不公、牺牲等状态伴随。这些关键字,如同挥之不去的魅影般,出现在各种场域中,也穿梭在历史与现代。《夜长梦多:异境重返之求生计划》,于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演出,试图带领现代观众重回戒严时期的历史现场,亲身体验种种的压迫事件,以白色恐怖为起点,延伸至近期社会不公的相关新闻。这出由黑眼睛跨剧团艺术总监鸿鸿所策展的作品,为新生代导演周翊诚、陈彦斌、一个人共同创作,结合了沉浸式剧场、VR科技、装置艺术等不同美学形式,借由强烈刺激观众的感官,召唤历史,反思现代,进而叩问体制与自我、权力与宰制、集体与个人、加害与被害之间的关系。
亲身面对事件里的各种迫害过程
晚间九点廿分,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仁爱楼,黑压压的一片。在进场之前,馆外楼墙上所刻写的标语直映眼帘,「同仇敌忾」、「刻苦耐劳」几个大字让人直接感受到了集体的、压制的、劳动的、隐忍的氛围,弥漫在这威权现场。几位观众,包含我,跟随著工作人员的脚步踏入了楼内。顷刻间,一名军官现身,以肃穆的口吻,指示观众,仿佛我们已被当作犯人一般,被要求跟著走,走过了几道漆黑的长廊,接著进入一间小密室后,被分别强制带开。自此,戏局开始。
在一开始的体验中,观众如囚般地被管束,被命令,被规训,被戴上眼罩,被戴上耳机。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身体受到禁锢,只能依照耳机里所传出来的指示,伴随旁人协助,一步一步地动作,或坐、或站、或吃,几乎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耳机里接续传送高一生、吴乐天、汤英伸、江国庆、叶永鋕、禁说母语运动、农安街同志事件等诸多台湾历史上有违公平正义的事件。时而旁述,时而借由门声、叫声、脚步声等音场来试图模拟重现事件现场,时而引导观众渐进体会当事人感受,时而更直接将观众视为事件当事人,直接让观众感受到旁人使力推挤,甚至体验上刑场前打麻醉针的那一刻,酒精忽然擦拭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感觉。
不论是视觉、听觉或触觉,不论是抑止或刺激,此段试图透过在场观众的感官不仅使其回到过去,并借此连结起所有相关事件,同时似乎也暗示著这些事件中所共有的「压迫」主题和本质。过程中,让人体验到的是揣摩当事人的感受,成了一种被害者的主观体验,深具意义,但忽略了每个迫害事件结果背后或多或少不同的成因和脉络,如此归纳为同一种结论,易落入对与错、是与非的截然二分批判,以致变相成了另一种「正义先行」的手段。然而,紧接而来的现场工作人员提问:「什么是国家?」和「什么是正义?」,某种程度上,挑战了上一段政治正确的内容,因而形成了有趣的辩证。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一行人被带往下一站,这里完全模拟了审问的过程,包括叫名、趴墙、拷问、盖章等,使本来站在旁观角度的我直接成为了被冠上罪名的当事人。接著,各人被带进了一间小密室,接受里头几位人员的审问,从被逼著看一张陌生的自白书、被质问是否有加入共产党、被询问个人资料、被要求供出自己亲人的姓名,相当写实地再现整个罗织入罪的过程,也让观众些许切身感觉了言语和肢体凌辱的体验。正当某个时刻,我试图真的相信,回答实话,触怒了对方,换来了被上铐、被勒颈的惩罚,然而,此时我却开始怀疑也好奇著当下危险的极限,开始尝试违逆,开始乐于挑战,开始试图给演员难题,开始不相信,开始觉得好笑,于是此景在我心里从悲剧变成了喜剧。
当这叙事决定权回到观众的手上时,眼前的一切便渐渐显得疏离,而且愈真愈疏离。又或者,其实这叙事决定权自始至终一直在观众手上,从未移转过。若我选择相信眼前一切,那么我则是配合地相信、清楚地知道是在假装相信,同时是否也意味著,乍看之下是观者被动接受这沉浸式展演所给的种种体验,事实上是观者选择徜徉在这苦痛和威胁之中,因为想尝试、想体验这「真实」的极限。如此一来,究竟这真实的再造是「真的」能让观者身历其境并勾起其内心怖惧,进而想逃避体验,抑或反而让观者如我拥抱体验,能在这「仿真的」场域中,安全自由地享受挑战威权、突破禁忌的乐趣?
并不如实的虚拟,打破实境终究是场梦境
类似的矛盾同样存在于接续的VR虚拟实境体验。在另一个小密室里,一位女子以充满情感的口吻自称等我已久,说我前世是威权底下的受难者,将我戴上VR眼镜,引导我观看我的前世。眼镜一戴上,整个密闭空间,时而变成一片辽阔无比的草原,时而风云变色,时而出现几首短诗,时而回到监牢里。整体形式殊异、抒情而唯美,不仅与上一段如实般的风格大相迳庭,让人难以真的进入情境,而且实境体验配上诗意风格,并未将体验变得更真实,反将观者推至一个被动观看的位置。
相形之下,下一段法庭场景,借由观者的抉择,让参与变得真实。法庭内,两旁站著军官,气氛肃穆,前方是一位曾参与迫害事件的加害人,观众们一一轮流上前去决定是否要宽恕或处死此人。于此,刑罚与正义、加害与被害的关系生成了有趣的辩证。这些由不同观者各自产生的不同抉择,不仅使其主动参与,而这样的参与甚可造成某种决定性的、不可逆的结果,也试探著各人不同的价值观及人性情怀。因此,观者不仅拥有叙事权,同时也落入了展演的叙事框架里。
展演的终站,众人来到了一广场中庭。中央水池处是几位身著鲜艳衣物的人在舞动著,渐渐地,演员们从四方缓慢走出,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中央,远方顶楼出现了一个裸男,各人、各景、各个动作在毫无脉络地交杂之下,演变成了一场秀。这场秀,一面打破了所有的实境,宣告这终究是一场梦境,一面揭示了——似乎也颂扬著——这一路上所经历一切事件的展演本质。对我而言,这样的展演本质在过程中因各种形式混杂、各景之间少有连续之下,早已无所遁形。展演愈是试图仿真,愈是让我有意识地好奇它能仿得有多真,愈是窥探且感受到其假扮,进而使得观者在这看似残酷的戏局里,得以乐在其中。
文字|吴政翰 台大戏剧系及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设计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