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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陈健星在「老戏新编」的框架下保留经典桥段,进行剪裁、浓缩与调节,构作高密度的因果连结与逻辑接合。(林韶安 摄)
戏曲

时间里的动物

评唐美云歌仔戏团《千年渡.白蛇》

《千年渡.白蛇》让「白蛇传故事」再次被述说,看似提供其中一个选项作为解答,更是在千年流转里再次点出:身为动物的我们,都在时间里改变形貌,或说,否决原初的自己——不管是法海的渡化与自渡、白蛇与青蛇在「成为人」的选择间互为表里、红莲的不想再做人等,只是他们/我们真能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吗?

《千年渡.白蛇》让「白蛇传故事」再次被述说,看似提供其中一个选项作为解答,更是在千年流转里再次点出:身为动物的我们,都在时间里改变形貌,或说,否决原初的自己——不管是法海的渡化与自渡、白蛇与青蛇在「成为人」的选择间互为表里、红莲的不想再做人等,只是他们/我们真能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吗?

唐美云歌仔戏团《千年渡.白蛇》

3/1  台北 城市舞台

形体扭曲而蠕动、触感滑溜且冰冷的蛇,自神话传说便幻化不同形象,或不祥、恐怖与不洁,或诱惑、迷人与罪恶,或神圣、原初与灵性,形成多重且悬殊的象征,以及「动物—人」关系想像的特殊符码。

在中国「民间故事—文人书写」的传衍里,从唐传奇而起的「白蛇故事」,到南宋话本、明代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白蛇传故事」,是历时颇长的母题与改编传统。在此之后,亦有文体转换,构成《雷峰塔》传奇的文人本与梨园本的承继,并延伸「后传」改写。到了近现代,更介入不同媒材与表演体系,如云门舞集《白蛇传》(1975)、临界点剧象录《白水》(1993)等;也藉人物的「人—妖—物」属性的配对与重组,对照创作者的自我关怀与社会写真,如对异类的同情或诘问、不同情欲的摸索与觉察等。

「白蛇传故事」的变形,不只投射身为人类的我们如何指认同为动物的「他者」,亦是回看「自我」的过程,就如《千年渡.白蛇》最后倾诉的「渡人先自渡」。

两种「千年」:时间与核心的移动

我想,剧名往往显现创作者的视角与心态。无独有偶地,近期两部改编「白蛇传故事」的歌仔戏作品,皆以「千年」为名——一心戏剧团《千年》(2018),与唐美云歌仔戏团《千年渡.白蛇》。两者走向、主题之所以迥异,便是对「千年」有不同刻划。

《千年》的「千年」,不只是白素贞修炼成人形花费的光阴,更是她镇压于雷峰塔内感受的「体感时间」。因此,编剧著墨于许仙、白素贞之子开塔后,凌驾现实时间所压抑的情欲纠结与母爱牵绊,混合成母子相恋的乱伦,作为中国式「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情结」,借此省思人类/正常与异类/异常的辩证。(注)

《千年渡.白蛇》则将故事追溯到千年前,回写白素贞(亦包含灵魂分化后的青儿)与法海的「前世」,理应援用了「红莲、柳翠」这一脉「妓女诱僧、僧人渡化妓女」的故事传统,化作剧中人物红莲(楼心潼饰)与僧人(与法海同为唐美云饰),解释「拆散爱侣」、「人妖不得相恋」的现世因果。其所添加的动词「渡」及对象「白蛇」,显示主词/主角为法海;且不只是法海渡白蛇,亦透过始终意在言外的摆渡人(小咪饰)指证他对「渡化」的执念。

时序后推与时间回溯,后传情节与补完原著,爱欲满溢与慈悲怀抱,构成两种「千年」的改编语境。《千年渡.白蛇》因其情节安排与情感拿捏,走向「宗教剧」,核心理念无非是剧中头尾贯穿的那段经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妙色王因缘经》)

失速舞台:结构与呈现的权衡

整体来说,《千年渡.白蛇》的剧本结构平稳且完整,编剧陈健星在「老戏新编」的框架下保留经典桥段,进行剪裁、浓缩与调节,构作高密度的因果连结与逻辑接合。不过,除许仙的塑形被弱化外,新添人物(如摆渡人、红莲等)的工具性过强而略显扁平。情节编排似乎只为服膺最后的「法海自渡」,促使众人的牺牲与选择只为促成其修行,缺乏更厚实的支撑,也造成发展略显平板。

观看当下所按捺不住的窒息感,更来自于舞台呈现的结构松散与节奏凌乱。导演吴定谦的调度与安排,并未供给这个作品一个比较和缓且舒畅的呼吸方式,往往推得过于紧凑(或许受限于演出时间较长)。特别显现于其截断声音所制造的情感与余韵的位置,而让《千年渡.白蛇》是叙事块状且抒情破裂的。

为培育新生代演员,此作保留传统折子来「演训同步」。但〈水漫金山〉编排过长,让身段展示所制造的高潮,因疲乏而下跌。同时,其刻意将许仙(周孝虹、李文勋饰)、白素贞(曾玫萍、郑芷芸饰)、青儿(张名荏、吴旻真饰)个别用不同演员演出上、下半场,虽有其美意,但整体画面与情感延续都些许断裂。其中,李文勋的声音表现似乎不在状态内,导致诠释失宜,而让许仙的存在更为贫弱。可能必须重新拿捏情节比例,以及观、演与训的关系。

渡化之外:爱与被爱的能力

「白蛇传故事」的改编,揭示的多是社会结构与伦理道德的僵化、「万物之灵」的缺陷与自傲;同时,也是创作者的自我揭露。《千年渡.白蛇》导向「神的试炼」与「人的修行」,而我更在意的是「爱的运作」。

法海与许仙都无力回应「爱」与「被爱」,一以渡化为名,一则逃避。前世的安排虽使法海的执念隐藏著爱意,却突显他的不敢正面答复——究竟是情爱、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回报?让他跨越千年、执著转世,欲渡白素贞/红莲。是不能言?还是故作姿态的不敢言?同时,编剧舍弃常演的〈断桥〉,没让对妻的爱怜、对子的欣喜填补许仙对爱的溃烂。那几句「世人会怎么看待你?」、「他们会如何看待我?」是许仙的失能,更让这个社会对「受害者」、「被歧视者」的霸凌无所遁形。

从白素贞更可见「人」的故作扭态与「动物」的直白爱欲彼此交错的矛盾,如初见许仙的爱意早已暴露,却又托青儿搭讪。同时,对青儿的斥责,并自陈「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世,这样才叫作爱情」等,更是将(动物性的)爱的占有「规则化」、「伦理化」,彰显动物欲求与人类自溺交织的困境。最有温度的对白与情节反而都写到了最接近「冷血动物」的青儿身上。我同感于青儿贴在许仙身上的体温,说出那句「好像太阳晒过的青石桥」;也动容于她为白素贞而死,倾吐「只要能跟姊姊在一起,青儿什么都愿意去做」的真言。

《千年渡.白蛇》或许以「渡化」解决、用「执念」解读爱欲,却也反射出他们的不敢去爱也无能被爱;而白素贞与青儿的同体,不只是彼此相伴,更是借她之口,说出「尝试为人」与「生而为人」对爱的压抑吧。

时间里的动物:我们到底要成为什么?

最后,《千年渡.白蛇》让「白蛇传故事」再次被述说,看似提供其中一个选项作为解答,更是在千年流转里再次点出:身为动物的我们,都在时间里改变形貌,或说,否决原初的自己——不管是法海的渡化与自渡、白蛇与青蛇在「成为人」的选择间互为表里、红莲的不想再做人等,只是他们/我们真能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吗?

这终究是个不会有答案的问句。

注:参见吴岳霖〈写给人类世界的肉身遗书《千年》〉,表演艺术评论台,网址:pareviews.ncafroc.org.tw/?p=29625

 

文字|吴岳霖 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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