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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彦芳在大纸上以自己为本,画出父亲的身形。(陈艺堂 摄 黑眼睛跨剧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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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照片,我们如何思念一个人,也关于我们为何作剧场

《消失三》优秀之处,在于能「从比喻中再生比喻,从画面再生画面」,白布加上(站立的)静止人物,有了蜡像隐喻之后,接下来,彦芳钻入白布里头,观众慢慢下台回座。隔著白布,隐约只见彦芳身形,白布加上(躺卧的)静止人物,有了死亡的隐喻,而后,白布底下灌入风,一人拉住白布一角上下甩动,整片白布化作波浪,一波、一波、一波,又是一个时间与消逝的比喻。

《消失三》优秀之处,在于能「从比喻中再生比喻,从画面再生画面」,白布加上(站立的)静止人物,有了蜡像隐喻之后,接下来,彦芳钻入白布里头,观众慢慢下台回座。隔著白布,隐约只见彦芳身形,白布加上(躺卧的)静止人物,有了死亡的隐喻,而后,白布底下灌入风,一人拉住白布一角上下甩动,整片白布化作波浪,一波、一波、一波,又是一个时间与消逝的比喻。

《关于消失的几个提议Ⅲ》

11/22~24  新北板桥 骉舞剧场

开始前,请跟著我想像下列情景:

你新认识一个谈得来的人,你跟他聊起最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关于失去所爱之人,关于你如何深深的想念他。但是,你要如何跟他形容你所思念的至亲?

不,不准拿出手机给他看照片。不能秀照片,你会怎么做?

也许你会描述你无法忘怀的细节,比如他心存怀疑时左边眉毛微微上扬,他开心时会一口气买六人份的零食(但每样只吃一口),他压力大时想唱歌,但尾音总是飘走,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你爱吃的东西他一口气总买双倍。

我们要如何想念一个人?我们如何向别人传达「我正在思念一个人」,纵然对方从未见过你想念的那个人,也能理解呢?关于这两个问题,每个人答案肯定不同。而余彦芳选择用「用自己的身体把爸爸的身体『作』出来」,作成了一个作品《关于消失的几个提议三》(以下简称《消失三》)。

这是我见过把骉舞剧场用得最好的演出,《消失三》虽然不以site specific为名,但场地用得淋漓尽致。

骉舞剧场位在大观路巷子里,紧邻马路,这里的「紧邻」是指没有人行道,铁卷门一拉开,步伐一跨就可能被车子撞上。公车、机车、自小客车来来往往,车声人声避不了,在这里举行正式演出,要嘛尽量遮光减噪,要嘛具巧思地把环境因素引进来,《消失三》选了后者。

骉舞剧场是长方形的,长边有镜子,短边临马路那头是出入口,另一头通往办公室和储藏室。这长方形的空间,平日当舞蹈教室,有演出时,黑布幕一拉下来,即可以当黑盒子剧场使用。但,《消失三》偏偏不这么用,她安排观众面向镜子排排坐。

演出开始前,每个观众获得一个小信封,内有一张字极美的纸片,写著「你记得他走路的样子吗?站著的样子」「你记得他起床的样子吗?」一开头,台上放著一床棉被,彦芳几次试著用不同方式起身,而后一件件套上T-shirt,换上白短裤,开门,骑上机车,骑走。

数分钟后,她回来,机车停好,开门进来,却整个地换了一个人,步态变大、微微耸肩,张口是亲切带有客家口音的话「哎油,大家都在啊?吃豆干」「辣的吃不吃?」更拿起麦克风来首卡拉OK,康康的〈快乐鸟日子〉,总在固定的地方拖拍。

(彦芳正在「作出」她父亲的样子)

第二段,余彦芳以自己为本,先躺平在大纸上画出爸爸的身形「我身高一六○,跟我爸爸差不多」,再跟观众「借尺寸」,「现场有没有人鞋的尺码是八号半的?来,脚借我描一下」「有没有人腰围是卅八吋的」画出了爸爸身形,彦芳再以闹铃计时五分钟家族史,她清晰快速地以几个例子,活灵活现重现余爸爸的个性,她说的故事真精采,精采到闹铃响起时,观众恳求她「把故事说完嘛」。

至此,余爸爸已经以两种形式出现,还不够,余彦芳再往下挖。

她一边口述,一边示范余爸爸会怎么动作:余爸爸乔车位时的带有舞感的步伐,余爸爸投篮后总往后跳一步(以避免踩线)、他拉起铁卷门时垫脚一跳,补足身高不够,他总是用臀部把透明柜台推出去,如果上一段是声音为主的广播家族史,这一段就是电视家族史。就这样一面描述,一面演示,把骉舞剧场成为「余广松刻印」的店舖,余爸爸和年幼的余彦芳一起的空间。

接下来,彦芳邀请数位观众上台,一人挑一个余爸爸动作,数个女子所诠释的余爸爸动作,凝结在台上,数个余爸爸的身影一同出现,(你看,从广播从电视家族史,又发展成了电影手法)。彦芳拉起一大块白布覆盖所有台上的人,白布加上静止的人物,有了蜡像的隐喻。 

《消失三》优秀之处,在于能「从比喻中再生比喻,从画面再生画面」,白布加上(站立的)静止人物,有了蜡像隐喻之后,接下来,彦芳钻入白布里头,观众慢慢下台回座。隔著白布,隐约只见彦芳身形,白布加上(躺卧的)静止人物,有了死亡的隐喻,而后,白布底下灌入风,一人拉住白布一角上下甩动,整片白布化作波浪,一波、一波、一波,又是一个时间与消逝的比喻。

彦芳慢慢脱下(属于余爸爸的)衣服裤子,在观众面前,她「回到」余彦芳,并把投影机转向镜子,影像内容,是自余彦芳中坜家中往下拍的马路街景,此时有个特别的效果,投影所射出的光线,一五一十地被镜子反射到对面白墙上,因此投影的成像并非在镜子上,而在镜子对面(观众背后)墙角。也因为有镜子,观众不必回头,也能从镜子上看到成像。经过两重折射后,投影有几分模糊,现场钢琴声加入了,彦芳独舞著,有些动作来自余爸爸,却又分明是她自己。临马路侧短边的灯光加强了,打在彦芳身上,炙热的舞台感,灯光再推强、再推强,观众的目光全然集中在她身上……

突然一声「叭」,打断这一切。

玻璃门外有辆摩托车,有位戴著安全帽的男人,车灯直直射入剧场,彦芳倏地回头,直直望向摩托车。

演出结束。

本作完全发挥了骉舞剧场的特色,摩托车作为余爸爸出场的隐喻,以摩托车始,以摩托车终。除了紧邻马路的骉舞剧场,想不出还有哪一个剧场可以这样用,就算真的把一台摩托车搬进剧场里,又那里及得上真正摩托车活生生在马路上?

紧邻马路那侧铁卷门不拉下,每回有车辆经过,车灯扫过镜子,折射光线刷刷扫过表演空间,是「消逝」二字的视觉化。镜子不遮,观众面向镜子而坐,于是这表演有了多重观看可能,你可以选择看她,或是看她镜子里倒影,或看每一个观众凝视彦芳时的表情。生活、表演、真实,端看你选择的观察角度。

《消失三》的灯光设计高一华、声音设计蒋韬,不愧是WSD世界剧场设计展拿过奖的,灯光和声音,两样东西都摸不到,却像是场上的另一位表演者,细腻贴合彦芳的每次呼吸动作。不,对不起,这说法把设计瞧得小了,这次设计,更像是马戏表演中的伙伴,分毫不差地将作品推向更高处。

灯光设计无惧于(可以很碍事的)镜子,照样端出精采无伦的设计。前文所提,彦芳独舞那强烈照射是一绝,另有一段,彦芳作著父亲刻印动作,她说「每个印章里面都有一个名字」,灯光收束到手捧烛光大小,映著她的脸,我当然知道彦芳自始自终都是立体地站在台上,但这灯光,让她「更立体」了,灯光收束了所有专注力,集中在她模仿父亲刻印的脸庞。

视觉统筹欧阳文慧加上蒋韬的声音设计,如探戈双人舞,前面提到马路投影经过镜子折射,有点模糊,而现场钢琴声如弹珠落地般立体,声音立体而投影模糊,拉出空间,骉舞剧场仿佛放大了数倍。

关于消失,关于记得

二○○一年九一一事件炸毁了双子星大楼,当时,整个纽约市陷入一片惶惶然的恍惚,街上行人表情呆滞眼底惊惶,像是死里逃生的小鹿。有人说「好奇怪,我住纽约一辈子,从来没注意过双子星大楼,现在双子星大楼不在了,我每次眺望纽约天际线,总注意到那里空了一块。」

因为消失,所以人们记得。

《关于消失的几个提议三》题目是「消失」,实际上是谈「如何记得」。因为消失,所以我们记得,而人们用各种(专属自己的)方式记得。 

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的作品《为什么》Why有一个故事:

上帝创造万物,将第七天定为安息日。但人类不知道这没事做的第七天能干嘛。上帝于是发明了剧场。没想到,发明剧场之后,人类开始争执,剧场里头是导演重要?演员重要?还是编剧重要?人类争执不休,决定请上帝评评理。上帝把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派天使送来凡间。人类聚过来,打开纸条一看,上头只有一个字,「为什么(why)」。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作剧场呢?我们为什么穷得要死日日过劳,却一次次回来剧场呢?

《关于消失的几个提议三》给了一个答案。没有人可以巨细弥遗地记录所度过的分分秒秒,但,我们会记得某些片段,这些片段在心里会有不同的比重。这些记忆是专属于自己的。文学和电影,有它们无可取代的优点,但唯有剧场,把活生生的人放在你面前。在剧场,创作者把自己专属的「记得」提取出来,转化成作品,让众多素味平生的人,也能感受。这份被转化出去的「记得」,进入观众的记忆中,又成为许许多多人专属回忆,就这样生生不息了,就这样,我们一次次回到剧场。

 

文字|魏琬容 OISTAT国际剧场组织执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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