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即将落幕之际,台上演员口中念念有词:「棍子、衬衫、麻绳、三合院、奖状、口香糖、投票箱、手表、墓碑……」为先前每一个史实故事作结。我们总期待著为历史填补细节,还原真相,但历史每一次的重述,都不再依附于当事者,而浓缩为另一种情感连结的意象。这是故事被记忆、记忆成为故事的方式。此刻的《范天寒》又将如何成为未来的记忆?
差事剧团《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
9/25 台北 水源剧场
如果要用一个时刻来总结《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后简称为《范天寒》)从戒严到解严后卅年、从二○一八年首演到二○二○年重制的旅程,对我而言,那会是第三幕开场:一片漆黑的水源剧场,方才在台上像是扮演自身、又像是历史幽魂再现的表演者已消失不见。黑暗中放大的感官,让我们听见舞台深处传来的现场音乐录音,偶尔还穿插著人物对话──那是《范天寒》在二○一八年确切存在的证据,只是当时在台上热烈鼓动的民谣乐团,如今在二○二○年的黑暗压制中,不免显得冷静而遥远。
差事剧团团长、同时也是此次演出共同创作者的钟乔,在节目单写了一段很美的文字,关于「记忆如何变身于剧场」。在这出由王玮廉执导的《范天寒》中,随著贯串全剧的三个问题:「你是客家人吗?」「你会说客家话吗?」「你认识范天寒吗?」那些附著于三个时代记忆的白色恐怖清乡、劳工运动、反迫迁事件,依然于口述访谈与场景搬演戏里戏外的巧妙切换中重现,穿梭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视角之间,带著我们迂回前进记忆深处。
剧场也变成了记忆
然而,故事说著说著,剧场也变成了记忆。正如我在开头段落所陈述的二○一八年《范天寒》,也在演出之后走入记忆,成为二○二○年《范天寒》不得不回应的文本素材。于是,我们听见曾启芃分享著两年前如何把华光社区事件引发的强烈情境带入剧场,如今又是如何以另一番心境重述这一切。这「另一番心境」,让他半开玩笑一句「从二○一八年到二○二○年,你怎么还在找范天寒」,戳弄了时间与记忆的把戏,也让重制不再只是复制,而成了进一步推进记忆的途径。
坐在二○二○年的水源剧场里,就这么成了不断与记忆搏斗的过程。增加的故事、替换的场景、这里那里略为变动的走位与道具。如果我的记忆可靠,二○一八年那按表操课的劳动时间规范(演出每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精准且别有意涵的形式,如今已略为松动而仅保留结构概念,让强烈批判资本主义的「时间」,延伸并化为在两年间变化生成的「时间」。剧场的魔幻,在此让时间的双重性表露无遗。
化为剧场的记忆,与化为记忆的现场,恰恰证明没有什么是不能松动的。与其说寻找范天寒的三个问题,是寻找历史的过程,倒更像让我们看见「历史如何被述说」的重量。在首演版中不断出现的角色与演员切换,透过纪录片拍摄者(郭盈秀)点出的纪录与真实、历史与再现,在此版本中更进一步被突显。台上的舞监召集众人为即将开始的「演出」加油打气、走错CUE点的中断重来、丰富多变(或也可理解为零碎不连贯)的表演手法与场景画面,在在呈现了「扮演」如何作为一种行动。正如始终未曾现身的范天寒,重要的并非召唤而来的历史,而是召唤本身。
如何成为未来的记忆?
于是,二○一八年的演出结束,成为在二○二○年回返的记忆。而正是这召唤,让剧场里的追溯(尽管如此扑朔迷离)多了一层「非得在此」也「仅能在此」的深意。三幕三个时代,那些曾被埋藏但现今一再重述的人物,化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充满细腻层次变化与空间感(很大部分归因于此演出精湛的声音处理,每一句话、每一个踏步的声音远近,似乎都以音场回应著时间的重量)的历史与记忆现场中,随著时间继续向前推砌、回应并消解。
在故事即将落幕之际,台上演员口中念念有词:「棍子、衬衫、麻绳、三合院、奖状、口香糖、投票箱、手表、墓碑……」为先前每一个史实故事作结。我们总期待著为历史填补细节,还原真相,但历史每一次的重述,都不再依附于当事者,而浓缩为另一种情感连结的意象。这是故事被记忆、记忆成为故事的方式。此刻的《范天寒》又将如何成为未来的记忆?至少对我而言,会是黑暗中遥远却依然热烈的微弱乐声,带著前一个记忆成为下一个记忆。
文字|白斐岚 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