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重演」涉及到身体,一个会感受、会老、会生病、会受伤、会消失,也就是一个会时时变化的不稳定媒材,这样的重演便不可能是复制贴上般的全然复刻,而会是过去旧作里的肉身与现在重演的肉身,正在穿越时空、进行一场近身肉搏,而舞蹈的重演,便常在上演这种肉搏战。
这次对谈邀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舞蹈行内人,一位是长期与舞团与舞蹈创作者合作的独立制作人黄雯,一位是美国比尔.提.琼斯(Bill T. Jones)舞团前舞者、现为独立创作与表演者的刘奕伶,从两位各自对国内外舞蹈重演作品的观察,以及重制和排练旧作的经验开始,一路延伸至「经典」背后的舞作经济与国际市场运作、旧作如何跟现在的表演体系和观众的美感经验沟通,和疫情后出现的「量身定做」重演模式,与舞蹈作品如何被典藏等问题。两人的经验揭示了「重演」是个鲜活且复杂的动态过程,那并非仅是旧作的修正或补遗,而更是一场新的对话与创造。
时间:2022/11/07 10:00-13:00
地点:台北表演艺术中心
Q:想先请两位聊聊自己曾看过且印象深刻的舞蹈类重演节目,以及对妳们来说,作为观众,重新看到旧作的意义是什么?
在此处,我们谈及的「重演」,是只要是首演后的演出,就叫重演,无论是舞团会进行的国际巡回,或是现在很常见的编舞家在线上排练、用在地舞者演出,例如史蒂芬妮.雷克(Stephanie Lake)《群像》(Colossus);或是编舞家有固定的舞作结构,但每次重演时的舞者都是重新甄选,如杰宏.贝尔(Jérôme Bel)的《欢聚今宵》(Gala),这些都算在我们讨论的重演范围。
刘奕伶(以下简称刘):如果要说印象深刻的重演作品,我会想到今年6月在伦敦泰德美术馆(Tate Modern)演出李明维的《如实曲径》时,美术馆其中一个展间正在展崔莎.布朗(Trisha Brown)的《Set and Reset》(1983),展间内容包含了布朗在排练、发展动作的过程,也有首演与后续各种不同版本的演出,也包含共融剧场(disable theater)的版本。从里头就可以看到布朗在排练这个作品时,对于动作的探索与研究,又是怎么逐渐修整成后来巡回的版本,以及另外一个舞者虽然做著同样的动作,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作品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很迷人,尤其每隔一段时间再看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惊喜。
黄雯(以下简称黄):我觉得会看到一个作品的重演,势必会牵涉到舞团的「经典作品」,也就是舞团的巡演剧目(repertoire),那作为观众的我为什么会接收到「经典」的洗礼,我认为还是跟欧美的强烈文化影响有关,所以在某个时期我会觉得一定要看到大师的作品,例如碧娜.鲍许(Pina Bausch)的《康乃馨》(Nelken)、《穆勒咖啡馆》(Cafe Müller)、巴西瓦现代舞团(Batsheva Dance Company)的《Echad Mi Yodea》、山海塾的《响:来自彼方的回唤》(HIBIKI)。作为观众,透过看这些经典,我可以知道在某个时代下很明确的身体技巧与创作方法,以及这个作品为什么会有这么重要的地位,也亲眼证实自己对「大师」或「经典」的所有认识。
但这些作品之所以可以成为经典,除了作品与创作者在某个时代具有代表性之外,也伴随著文化的输入,让这些作品可以在区域市场里持续被观众喜爱跟买单,而舞团也可以用巡演剧目作为稳定的收入来源,例如有养足够的舞者,所以可以一批人演新作、一批人演巡演剧目。也就是说,经典之所以会是经典,除了内容之外,其实跟市场、舞团营运都是有关连的。
Q:再进一步请教两位,就妳们的观察,欧美作品在现在还是如此强势吗?还是因为现在的观众对于「大师」、「经典」比较有意识了,所以影响力会不如以往?
刘与黄:(异口同声)欧美还是很强势啊!
刘:相较于欧美的舞作常常进行版权买卖,我们现今还是很少看到来自亚洲编舞者的作品,会被买到欧美的剧院进行重制,即便是云门,也只有《烟》在2004年有授权瑞士苏黎世芭蕾舞团演出,其他经典作品像《水月》,也都还是云门自己出去演。就连我们台湾现在舞蹈系的学生,仍然比较向往欧美的舞团,除了美学风格的原因之外,主要还是跟欧美舞团可以提供的薪资、福利有关。
Q:对观众来说,如果我们不以「朝圣」的心态看待欧美经典作品,两位觉得有没有其他的观看方式?或是对现在的妳们来说,会怎么看这些来巡演的欧美作品?
黄:我必须坦承,我以前在看这些作品就是在朝圣,我会脑补很多东西,就算看了没什么感觉都会觉得好看,法喜充满。现在的心境比较转向观察,也因为工作经验的累积,会开始注意技术面和执行面的东西,不会像以前那么的疯癫。
刘:我最近看萨维耶.勒华(Xavier Le Roy)来台演出的《情境产物》(Product of Circumstances)和《自我未完成》(Self Unfinished),我在看的就是,一个30几年前就创作出这样作品的编舞家,现在已经60岁了,却还是一样在做这些很高难度的动作,且仍不失对空间的敏感度与精准度,整个作品也都仍会让我下巴掉下来。从一个表演者和创作者的角度来看,我会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以及「跨时代」或甚至「超越时代」是如何可能的。
Q:那重演的经典作品有曾经让两位失望过吗?
刘:很多耶,尤其是以前刚到美国当舞者的时候,会觉得要把握机会,一定要看一下教科书上提到的各大编舞家,完全就是抱持著黄雯刚刚提到的「朝圣」心态,但看完之后,就会觉得,嗯,果然是历史。不是说作品不好,但很明显感觉时代已经不同了,会觉得台上这些在展演的美学风格和叙事,或甚至动作的技巧,都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黄:我的经验跟奕伶有点像,我会失望的作品通常都是当时可能会被认为很开创、很有突破,但我感应不到那个突破的意义;例如过去有一些诠释经典文学的舞蹈作品,可能服装、舞台、舞作结构在当时都是很好的,但现在再看就会觉得,那就是属于某个特定的时代,也就是舞蹈剧场的黄金盛世时期,当时的作品每个都要有很多角色、故事和大场面,但现在的美学品味、创作媒材和制作条件全部都已经变了。当时会觉得很炫目的场面调度,对于此时此刻我们所习惯的视觉与美感经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就相对不是我作为一个观众在现下有所感受回应的作品。
刘:黄雯在讲的经验会让我想到,重演的意义是什么?各个舞团如果要重新演出一个作品,是作品当初为什么而做、内容在讲什么,而可以对应到现在的什么事情吗?或是能对现在的观众传递什么讯息?
黄:我觉得因为表演艺术观众是非常多元的,所以不是我目前关注方向的作品,可能对某些观众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些作品对观众来说如果还是有所感受,对于舞团的营运、财务也有所帮助,市场、票房也都支持,那这样的作品就有巡演的必要。
黄雯
独立制作人,与舞蹈及跨界实验相关创作者合作,同时与各单位合作国际节目及专案计划包括:骉舞剧场、国艺会ARTWAVE—台湾国际艺术网络平台、台南艺术节策展制作、国艺会数位表演艺术国际平台等。
刘奕伶
当代舞蹈艺术家,曾经是美国 Bill T. Jones/Arnie Zane Company 资深舞者 十余年,近年来除了独立编舞之外,也积极参与视觉、作曲、电影、摄影等不同领域的交流合创。现为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