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中国京剧院来台的预售不佳,经纪公司央请于魁智贴出拿手戏《打金砖》,果然奏效,迅速客满。演出气氛热烈,观众情绪高昂,谢幕更达沸点。坐我前面的6、7位年轻同学,一边起立兴奋跳叫,一边围著带他们来的老师,想要一起欢呼。但老师很严肃,头摇得像波浪鼓:「不合史实,不合史实!京剧这个剧种,就只是演员会翻翻摔摔而已!」同学们不敢继续兴奋,我很不服气,很想趋前拍肩劝导:「放轻松,来点幽默感好吗?」
的确,《打金砖》剧情扯淡,演「汉光武刘秀好酒贪杯、迷恋女色,把满朝功臣杀得精光,最后自己在太庙仿佛见冤魂索命,惊吓而亡」。
不合史实的戏为什么能成为经典传唱不歇?表演太刺激了,边唱边摔边翻的高难度表演,绝对是观众激赏的第一要件,但我想若要说服这位老师,必须说:剧本道出了观众的共同心理普遍渴望。
民间戏曲直截了当演出市井小民对于现实人生的看法,人民心目中的帝王,就是「好酒贪杯、滥杀功臣」,谁当皇帝都一样!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小老百姓能怎样?只能在自己编的、自己演的戏里骂皇帝几声脏话而已!要骂,骂谁呢?捡秦始皇、隋炀帝来骂算什么过瘾?史书上都骂过了,骂这些公认的暴君有什么意思?挑一个没人骂过的汉光武刘秀到戏里来痛扁一番,那才过瘾!
编剧真是高招!打蛇打七吋,擒贼擒王,直指核心。
我猜当初《打金砖》的编剧构思剧情时,心里一定这样想:
「史书上说刘秀是零缺点好皇帝,谁相信?我们小老百姓不懂文字、不信文字,史书怎么写不关我事,帝王有的是权,我们有的是戏,不在我们自己的戏里过过瘾,更待何时?」
这样的想法有点阿Q,但不这样还能怎样呢?于是,汉光武帝的「暴行」传唱数百年。而这就是民间戏曲的创作动机,怎一个「爽」字了得!
看这种戏,千万别从「史实、本事、音律、用典、文辞」来严肃分析,请试著「透视」文字和情节背后的「文本潜意识」,才能将剧本置于生成的文化脉络中,精准观察,自在享受。戏里的刘秀未必是历史上的刘秀,他只是百姓心中君王的必然形象,观众在为演员叫好时,早就忘了他演的是哪个皇帝。
再举个京剧《大劈棺》(庄周试妻)例子,记得前辈名丑吴剑虹老师曾说,剧团贴出《大劈棺》,观众如果问「谁演庄妻?谁演庄子?」那就外行了。这戏主角固然是庄妻,另一大看点却不是庄子,「是我,二百五」。吴老师的神情我还记得,二百五是灵堂上的纸扎人,用二百五十钱扎成,角色就以此为名。
这角色有什么作用?以国光剧团的精简版为例(李小平导演,朱安丽、陈清河主演),他没有一句台词,删掉也不影响剧情,但有了他,表演大有可观。一开始他被「检场」抱出放在灵堂侧边高台时,观众以为是假人道具,直到庄周扇子一挥,他开始转动身躯,观众才知是真人,惊呼「竟能僵立10分钟纹风不动」!惊呼犹未了,随即见他以背脊为中轴,全身呈半圆环状转动,而后手脚关节分段活动,蹦下高台,大转身扑蝶,全场炸窝,接下来与庄妻的互动,偷看磨斧,更掀起大高潮。
如果要问庄周为何把他搧活?点化吗?为何点化?要他监测吗?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而这不重要,看点就在表演,与偶戏跨界无关,纯粹扎实的京剧功夫,创出大有可观的《「大」劈棺》。这正是「演员中心」,并非演员把剧本诠释得好,而是演员能在没戏处找出亮点(或是把烂剧本唱成经典),若要评赏民间戏曲,「史实、本事、音律、用典、文辞」全用不上,观众请放轻松,纯粹享受唱腔、念白、身段、武打。
但传统民间以展现功夫为看点的编排法,在今日一定会被问到现代意识何在? 现代观众一点都不肯放轻松,我们一演传统老戏就碰到这问题。对于《大劈棺》国光剧团是这样处理的:庄妻发现庄周诈死,震惊、羞愤、绝望,跪步与乌龙绞柱,此时二百五虽已跳回高台,却关心同情庄妻,一双眼睛紧紧盯著,庄妻举斧自尽,二百五转过头去以手掩面。就是这「掩面不忍观」,替台下观众说出了心声,传统戏曲的现代观点,于焉展现。
不过不是每出戏都能这样轻松地就和现代接轨。产生于古代的传统戏,和现代意识之间的摩擦拉锯,是永远演不完的连台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