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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的京剧改编
(蔡耀征 摄)

国光剧团今(2025)年3月「春分」4场传统京剧,好几出都曾遭遇意识形态强迫改编的命运,《锁麟囊》、《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与《奇双会》都有自己的「故事」。

《锁麟囊》演富家千金出嫁时春秋亭避雨,见另一乘花轿残破,心中不忍,将锁麟囊赠予哭泣的贫穷新娘。剧情温馨感人,唱腔风靡大众,谁知1950年代竟遭禁演!为什么呢?罪名很多,不只是善有善报封建迷信,更严重的指控是:阶级本该对立斗争,此剧竟然贫富和融,向地主报恩,分明反动思想,怎能再登舞台?

程砚秋心急如焚,这是他最受欢迎最卖钱的戏,不演损失可大了。一身傲骨的程砚秋只好改编,保留春秋亭精采唱腔,穷新娘接受餽赠,却掏出所有珠宝,只留空囊!只收红包不收钞票的概念,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但我不敢想当时的程砚秋有多委屈。更屈辱的是,「空囊新版」演出数场,结果仍是禁演,直到程去世都未能翻身。而这只演几场的空囊版竟还留下完整录音,被配成录像,永久流传!(注1)

「改革开放」后,《锁麟囊》重登舞台,愈唱愈红,至今益盛,当然演的都是原版,空囊版销声匿迹,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却不同,目前两岸演的都是意识形态改编版。

京剧剧情源自晚明短篇小说,篇名就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书生莫稽冻饿昏倒,金玉奴好心相救,金父将女儿许配,父女沿街乞讨送莫稽进京赶考。没想到莫稽一高中就长了官威,嫌弃乞丐父女低贱,赴任途中竟将金玉奴推入江心。到任后长官欲将女儿许配,莫稽欢喜入洞房,不料新娘竟是金玉奴。原来金玉奴落水未死,蒙大官搭救,收为义女。如果小说写到洞房棒打结束,读者一定大快人心,但结局竟是二人和好,重入洞房,据此编成的京剧也是如此,棒打痛斥之后又结婚姻。我小时候看台湾的京剧团也都是团圆,直到1959年,荀慧生才改结局为不团圆,法办莫稽。

古代女性忍气吞声,南戏《张协状元》的贫女(对,她就叫贫女),救了张协,张协得中状元后拔剑杀妻,而最后,贫女还是再度嫁给张协,永嘉昆新版还由参透世态人情的老人说出:「我有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再嫁给他。」(注2)古代女性的无奈有其时代背景,一旦演成传统,若要翻改需要勇气。荀慧生为何有此大动作?原来是当时服膺「戏曲改革」国家政策的「揭发封建丑陋」,理直气壮唱出「穷人自有穷根本」。而这配合官方意识形态的改编,竟与现代法律知识相合,犯下杀妻重罪的莫稽,当然必须制裁,新版从此取代了传统,而后童芷苓又加上大段唱,激烈痛骂,更解气消恨(只是「冤仇血债算一个清」的词,我有点咽不下去)。国光这次在一开头仍上传统老本的「天禧星」,牵起莫稽与金玉奴的姻缘,这场荀慧生已因封建迷信而删掉,而国光把它恢复,想造成反讽:即使天作之合,也是事在人为,昧了良心,最终即使是天赐良缘也归于破灭。

《奇双会》也有自己的「故事」,县令夫人深夜听见监中犯人痛哭,命人将老犯人带至县衙,不料竟是亲生父亲。传统戏有个「传声神」,将狱中哭声送至后堂,梅兰芳民国21年由北平迁居上海,取消了这位神明。这和政治无关,纯粹是因上海的「时尚感」。梅兰芳民国初年到上海演出,看到新式舞台、明亮的灯光,对他的艺术有很大影响。10几年后要在上海定居,当然小心翼翼,担心传声神会不会老旧迷信。梅兰芳真的很谨慎,路过「褒城县」时,特别去看监狱,发觉距离官衙很近,不需要传声神就可以听到(梅实在很可爱)!这样的删改非关意识形态,不过1949年以后梅兰芳再唱此戏,警觉最后念白「苍天饶过谁」有封建迷信色彩,改为「红日正光辉」,「谁」与「辉」合辙押韵,真不容易。(注3)

国光「春分」四戏只有《江流无间道》的改编与意识形态无关。原本为范钧宏《九江口》,高潮迭起,剧力万钧,唐文华表演上揉合净角生角两版,我又把前面铺叙部分大幅剪裁,剧名用「无间道」标出谍报对手戏。而更要强调的是,《九江口》产生时期,是京剧编导演三者并重携手登峰的高光时刻,本专栏下一篇想介绍这部分,看看官方意识形态监控之下,创作者如何「自由」。

注:

  1. 王安祈:《录影留声 名伶争锋——戏曲物质载体研究》(台北:国家出版社,2016年),页157-194。
  2. 王安祈:《当代戏曲》(台北:三民书局,2002年),页270-276。
  3. 王安祈:《性别、政治与京剧表演文化(增修版)》(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20年),页288-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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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02/10 ~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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