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未来得及完成的创作,如何借躯还魂续写下去?
长年游走于多重媒介表现的艺术家彭弘智,一直都在各领域间来回跨越。在他获得国艺会「艺术未来行动专案」奖助的最新计划中,这一跨,竟也从阳世跨到了阴间,隔世追查逝者遗愿。名为「未完成之作——当灵媒作为编剧」的新创作,其念想可谓呼之欲出:彭弘智邀请了灵媒,向周逸昌、田启元、陈明才这3位台湾小剧场史上的重要人物招魂,询及他们是否有待完成的未竟之业?又如何跟逝者的灵魂协作编剧、一同创作?
本次专访中,彭弘智将娓娓道来这项新计划最一开始的起心动念,如何逐步发展出整体的构想。此外,也分享了一路以来对周遭事物的思考,如何进一步显影在他最新的创作轨迹之中。
完成未竟:因缘促成的计划前生
渊源,要从一所老房子开始说起。
20年前,彭弘智用低价买下基隆市区一所山丘上的2楼老房。这里曾是船工社区,窄巷陡峭,机车也上不来,却坐拥港区胜景,可俯览山海基隆。此地见证过昔日港都繁盛、渔业兴华,如今却没落破败、偃蹇困穷。
3楼有个后院,景观更好,他当时心想,如果楼上也能一起买下,该有多好。20年后,楼上老房漏水,屋主一直没有出面处理。该跑的告诉流程大致跑了,直至一天,有一个人从马祖打了通电话给他,说自己就是房子的现任主人。屋主父亲曾是一名在基隆跑船的船员,逝后则由其子继承。无力修缮之下,屋主开出更低的价格脱手,希望彭弘智拿下。遥想起当年挂念著这间房子的小遗憾,没料到现在竟主动送上门了。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然而在决定买下、屋契转手以后,彭弘智这才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
没想到走入一看,房内壁癌严重斑驳、油漆脱落,还保留著1970年代的老式隔间,天花板挂著两盏精致得格格不入的吊灯。墙上有个被旧报纸包起来的人像照片,只有下巴到脖子的部分已被掀开;这张依旧看不清脸孔的人像,不确定是否为前屋主的船员父亲遗照。一台蒙尘的氧气机,也在此默默地被遗忘。犹如遁入不属于当下的另一段时空,有些故事正尘封于此,等待著被重新翻案。
「我觉得房子空间就像是一个载体,随著时间过去、使用过的人,会有很多灵魂、灵性在里面寄居、生长。不过,为什么这房子会来找我?找我的是报纸底下的那个人吗?」彭弘智试著慢慢回想,这些遗物,其实说明了很多事。「遗像象征著两代屋主的父子关系,氧气机就是其父死前的状态。这些物件也反映了台湾当时的经济发展、社会状态。更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是,我感到照片中的人正在哭泣,像是有个封存在此已久的灵魂想要对我说话。」
彭弘智决定为这间老房与它的老主人,颂咏一段安魂曲。于是,《正义路安魂曲》系列创作就此展开。在不采取严谨、知识性的考察调研下,他选择尝试建构出跟另一个世界沟通的方式。2022年,在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与北师美术馆合作的「NEXT——台新艺术奖20周年大展」当中,彭弘智完成了系列第一乐章〈观音脚下〉。该作品邀来曾经在第5届台新艺术奖一同得奖的江之翠剧场携手合作;梨园戏与南管乐用以安定亡魂,恰巧也再适合不过,一切实为缘分的感念。第一阶段的录像拍摄与第二阶段的现地展演中,江之翠剧场一众表演者前往基隆,在老房子室内空间及户外正义路山丘周边的数个场景中,分别表演了4首曲目。彭弘智与舞踏舞者许生翰,则在额头上装设摄影机和探照灯,仿拟灵魂的「天眼」视角,照看游走在不同地景中的人与魂。
第二乐章〈港都夜雨〉,则于2024年林宏璋为基隆美术馆策展的「未记持」中展出。彭弘智透过灵媒询及老屋主点歌《港都夜雨》,并在展场将老房的两盏吊灯制作成若有灵性、如法器般来回摆荡的动力装置。老房拆下的隔间板材造成一艘船;遗像置于船中驾驶舱,氧气机则放在船尾。展期结束后,船只和遗物委托和平岛上的一间庙宇协助烧掉,将孤魂送走是计划的最大目的。烧船时,遗像上的报纸终于被掀开,彭弘智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前屋主的全相。其目滚圆、瞪大得使人惊心;一切都诡异到不得了。「可是我知道,我是要送他走,所以我不必为此感到害怕。」送走前屋主后,彭弘智总算松一口气。「说实在的,做了那么多事,但没有一个是我主动的。反倒像是一切因缘把我慢慢推著往前走。」
人与人:既陌生又熟悉的时代见证
所有人、事、物的关系,都有著无形的线——彭弘智感觉到,这些线会在个人的潜意识、集体的记忆等不同层次之中,彼此相互牵引著。在百转千回后,这些线会在适当的时机,被搅动、翻滚出来,然后一路接引著他该往哪走,并给予深层的回应。「我觉得很多事情都跟人是有关系的;像是路到底是怎么被走出来,也是各种因果、缘分、环境的关系而所促成。这其中,也包括了灵魂的影响。更具体而言,这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而我们常常会被这种无形力量所牵动著。」
从自身经验出发,去讨论属于人的一种状态究竟是什么?这其实是彭弘智作品一直在试图处理的。「我也一直会去想,自己人生中许多以前发生的事情,跟后来发生的事情所产生出来的各种连结。不是我先预设要做灵魂、灵媒这一题,而是我这个房子里有一个灵魂,是他在冥冥中召唤了我买下房子,我就想要好好把他送走。结果台新艺术基金会刚好来找我做作品,也跟表演艺术团队合作。妙的是,合作的江之翠剧场,曾跟我是同届台新奖得主。这条缘分的线又兜了起来。」
宇宙就像是一个头尾相接的圈,所有的线都会回荡其中。因缘具足,该做的决定就此落下,结果就顺著跑出来了。然而,他却因此开启了更大的困惑。「以前的这些缘分都很重要,不过很奇怪的是,我跟江之翠同年获奖,却对周逸昌没有太多印象,也竟然没有跟他讲过话。我觉得这一个错过很不合理,实在太奇怪了。于是我就开始一直在想周逸昌这件事情,慢慢地又有另外一条很隐密的线跑了出来——那就是我开始想到,大我4届的师大学长田启元。」
不过大学时期,有关这号人物的事迹已经算是轰动,也被大家公认是一个天才型的小剧场创作者,彭弘智也在当时看了一些他的作品。至于陈明才,虽见过本人,但就是没讲过话。「这几个人都让我想起,在我成长的1980、90年代,那是一个能量如此丰沛的一个社会,我从中学习、成长,并见证到那种活力迸发的时代。不过,虽然我始终跟他们不熟识,却对他们的存在非常有感触。我们曾经身处同一个世代,但他们这几位特别有才华的重要人物,却在最英年的时候早逝了。我跟他们也同样身为创作者,让我好奇的是,他们心中是否仍有遗憾尚存,或是有著来不及完成的作品?所以我就想说,要不要试著透过灵媒,用观落阴的方式来跟他们沟通看看。或许,我们有机会一起创作。于是,这个案子就这么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