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补助递减和任务备增的双重压力,公立剧院似乎再也无力满足观众的多元需求,转而自保求生。图为法国代表性的公立剧院法兰西剧院。(取自Wiki commons)
封面故事 Cover Story 谁需要表演艺术(二)

从前程似锦到力挽狂澜

法国表演艺术发展遇到的助力与阻力

今年初,马克宏政府的撙节政策导致法国公立剧院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注1)。无论剧院总监、创作者、行政公会,表演艺术从业人员纷纷公开斥责政府牺牲公共利益的决策。为何法国剧场人声称自己有无法取代的社会责任?观众是否真的感受到剧场文化的存在必要?受资本主义影响,表演艺术是否愈来愈被边缘化,被视为夕阳产业?与其他娱乐媒介相互竞争之下,剧场是否仍保留恒久不渝的魅力?面对推陈出新的网路文化,剧场还能不能直接与观众沟通,带领他们深入历史脉动,洞悉当代症结?

重振旗鼓的时代需求

具有文化泱泱大国之称的法国绝非浪得虚名,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它一样,在艺文产业挹注如此丰富的公共资源。「民众剧场」的重要推手维拉(Jean Vilar)曾说:「剧场跟自来水、瓦斯、电一样都是民生必需品。」1960年代,文化部长马勒侯(André Malraux)为了振兴地方艺文产业,积极推动「文化分权」政策(décentralisation culturelle),统合各地演出场地、艺文中心,并补助新兴团队发展具有实验精神的剧场创作。这种结合表演艺术与公共服务的文化政策,最初源自战后重建的需求。面对百废待举的社会,政治人物与文化先驱希望透过由上而下的政策推动,宣扬共和国的公民精神、推广教育、发展地方经济,让戏剧成为民众的精神粮食。

这种双管齐下的策略成功地延续了法国戏剧的命脉,并让表演艺术深植于民间社会,奠定了多元发展的根基。近70年来,直接获得国家补助的表演场地已经高达300多间(注2),其中还不包括大大小小的艺术节、省立、市立及私立剧院。艺术家也享有自由创作的空间和资源,在不同体系中各自展开舞台美学的实验,引领剧坛从搬演经典的旧时代迈向导演诠释的新纪元。无论是普朗松(Roger Planchon)、布鲁克(Peter Brook)、维德志(Antoine Vitez)、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夏侯(Patrice Chéreau)等这些名垂青史的创作者各自拓展出风格强烈又雅俗共赏的舞台语汇,呼应社会环境的现代化,满足观众求新求变的需求,也突显法国剧场百家争鸣、兼容并蓄的包容性。

作为文化大国,表演艺术活动是法国人民生活中的重要环节。图为2024年亚维侬艺术节。《La nuit d'Avignon》活动现场。(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摄 Festival d'Avignon 提供)

上行下效的僵局

随著大量公共资源的涌入,表演艺术变得愈来愈普及化。对一般民众而言,欣赏演出不再是附庸风雅的娱乐活动,而逐渐变成一种日常习惯。然而,施行超过一甲子的文化分权仍无法将表演艺术扩展成全民运动,民众剧场似乎仍是未竟之业。表演艺术的专业化及剧院的机构化的确保障了艺术创作的生存空间,但也让某些创作者习惯躲在保护伞下闭门造车,远离底层民众的需求。尽管公立剧院的满座率节节攀升,大部分的观众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剧场似乎无法摆脱菁英艺术的刻板印象,而创作者、作品、观众之间的分歧也随著多媒体文化的蓬勃发展,变得愈来愈严重。

对法国教育学者Franck Lepage而言,这种菁英化的现象主要来自于僵化的目的性思维。他认为,当权者把文化当成宣扬法国软实力的国际品牌,或是加强中央控管地方的管道(注3)。的确,表演艺术必须以宏观的角度规划、经营,才能稳健成长,但掌握资源分配的政治人物或文化推动者,却愈来愈重视短期的业绩和成效。廿年来,政府逐渐要求公立剧院找到自给自足的财源,但又得依据政策提出配套措施,像是文化普及、平权运动、生态转型等。这种权威式的管理抑制了表演艺术的多元发展,也降低了文化的影响力。无论是剧院或剧团,若要获得政府补助,都得经过一连串的数字评比,正如戏剧学者Olivier Neveux指出,公立剧院的社会及教育功能已经渐渐丧失,反而变得商业化(注4)。场馆必须透过售票率、观众人数、活动数量,证明自己不是白白拿纳税人的钱,建构虚幻的艺术美梦。

公共剧院的责任在于透过低廉的票价,让全民都能欣赏多样化的节目,同时也要经营艺文传播和文化教育,巩固表演艺术和社会的连结。然而,面对补助递减和任务备增的双重压力,公立剧院似乎再也无力满足观众的多元需求,转而自保求生。奥德翁剧院(Odéon–Théâtre de l'Europe)前总监布隆胥韦(Stéphane Braunschweig)强调:「法国各地都试著降低公共服务的成本……剧院必须不断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尤其是面对公家机关,而它们又仰赖民意……这反而形成一种相互牵制的三角关系。尽管大型艺术机构获得高额补助,但多半用作机构营运,分配给艺术活动的比例反而愈来愈小。」(注5)

深根地方的实践

某些左派的戏剧工作者认为,由政府推动文化分权是远远不够的。要实践文化民主,必须从社会底层开始做起,向民众解释何谓政治,让他们了解如何捍卫自己,以挣脱权力支配人民的关系(注6)。为了让文化不再独厚菁英品味,或成为空洞口号,法国剧院和创作者积极推动艺术教育,深入学校、贫困地区、医院和监狱。对学者瓦伦(Emmanuel Wallon)而言,文化分权将剧院扩散至郊区,甚或是乡下,不仅是提供民众看演出的机会,也是将戏剧实践的方法渗透在各种社会层面上。不管是出自于信念或义务,演员原本是透过表演,娱乐并吸引老少观众,但他现今的角色更像是培育下一代的教育家、促成社会连结的中介者、甚至是个人的心理治疗师(注7)。法国剧场人深根地方的实践,突显表演艺术的政治介入性和社会教育性,甚至重新启发个人的美学创作,例如:波默拉(Joël Pommerat)在监狱举办工作坊长达3年,并于2017年推出由更生人主演的《Marius》。

PAR广告买二送一广告图片
作为文化大国,表演艺术活动是法国人民生活中的重要环节。图为2024年亚维侬艺术节。《La nuit d'Avignon》活动现场。(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摄 Festival d'Avignon 提供)

感同身受的通道

对阳光剧团创办人莫虚金而言:「剧场即使曾被世人厌恶和扬弃,但它依然没有没落,因为它涵括了语言和思想,让人探索文字、历史的灵魂。剧场仍然是一个让我们学习、尝试理解、被触动、与人相遇的地方,它让人了解我们就是他者。」(注8)的确,表演艺术提供我们一个暂时脱离个人现实的可能,去接触另一种思想、另一个存在的方式,进而遁入内在的哲学思索。它就像是一种微型的社会缩影,邀请众人共同参与一种现场、分享相通的温度和颤动,使主观心理和客体世界能够彼此连结,相互交流,如同俄国导演瓦西里夫(Anatoli Vassiliev)所言:「在众多公共艺术之中,唯有剧场才能传达给我们,什么是人和人之间口耳相传的字句、眼神流转的视线、手拉著手、肉身依偎著肉身的姿态。」(注9)

德国剧作家穆勒(Heiner Müller)曾说:「或许全世界的剧院决定携手停演,一段时间过后,每个人都会知道自己需不需要表演艺术。」不幸地是,疫情让他的玩笑一语成谶。遭逢近一年的停演之后,法国剧场界反而更积极运作,试图找回流失的观众,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无论是历史传承、公共意义、社会性、教育功能、经济效益、个人与社群的连结,表演艺术的确拥有许多附加价值。然而,对个人而言,它的必要与否似乎仍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或许,剧场某天真的会被淘汰,但只要人怀抱著共感当下的欲望,表演艺术只会幻化成另一种型态,终究不会消失。

(注)

  1. 请参照:王世伟,〈共体时艰或舍本逐末? 法国表演艺术界面临撙节窘境〉,《PAR表演艺术》杂志官网,2024/6/22。
  2. 其中包含6间直接隶属于文化部的国家剧院(法兰西剧院Comédie Française、奥德翁剧院、珂岭剧院Théâtre National de la Colline、史特拉斯堡剧院Théâtre National de Strasbourg、夏祐国家剧院Chaillot Théâtre national de la Danse、轻歌剧剧院Opéra-Comique,分别推广法国制作的定目剧、欧洲当代导演的创作、当代剧作的发展、培育人才、当代舞蹈及歌剧暨音乐类演出)、巴黎国家歌剧院(Opéra national de Paris)、38间由艺术家主导的国家戏剧中心(Centre National Dramatique)、19间国家编舞中心(Centre Chorégraphique National)、12间在地方上推广舞蹈文化的国家编舞发展中心(Centre de Développement Chorégraphique national)、12间国家马戏中心(Pôles Nationaux du Cirque)、13间街头艺术暨公共空间国家中心(Centres nationaux des arts de la rue et de l'espace public)、7间国家偶戏中心(Centre Nationaux de la Marionnette)、78间负责推行地方艺文发展的国立剧院(Scène Nationale)、以及121间与文化部定期签订合作契约的地方剧院(Scènes conventionnées d’intérêt national)。
  3. Cf. Franck Lepage, « De l’éducation populaire à la domestication par la “culture”. Histoire d’une utopie émancipatrice », in Le Monde diplomatique, mai 2009.
  4. Olivier Neveux, Politiques du spectateur. Les enjeux du théâtre politique aujourd’hui, Paris, La Découverte, 2013.
  5. Stéphane Braunschweig, « Le théâtre est-il dérisoire ? », Entretien avec Luc Boucris et Véronique Lemaire in Études théâtrales, n.67 < Légitimité culturelle>, février 2019, p.36.
  6. Linda Dorfers, « Manifeste pour un (nouveau) service public théâtral » in Études théâtrales, n.67, op. cit. p.42.
  7. Emmanuel Wallon, « L’esprit de la ruche ou le théâtre au stade de la pollinisation » in Études théâtrales, n.67, op. cit. p.119.
  8. Ariane Mnouchkine, La Croix du Nord, 20 novembre 1987, cité par Josette Féral in Trajectoires du Soleil, autour d'Ariane Mnouchkine, éditions Théâtrales, 1998.
  9. 俄国导演瓦希里夫2016年受到国际戏剧协会(International Theatre Institute)邀请,在世界戏剧日的致词(https://iti-worldwide.org/chin/anatoli_vassiliev.html)。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02/05 ~ 2025/05/05
Authors
作者
新锐艺评广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