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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生(Jeannie Ho 攝)
藝號人物 People 新加坡劇場導演

王景生 並置傳統與當代,看到背後的「人」

社會是由個體組成的,我們卻也可藉由個體來穿透文化體系與政治意識。作為個體的王景生,以個人隔離經驗重新理解全球化時代跨文化工作的控制與抗拒;同樣作為個體的魏海敏,成了一面鏡子,折射出屬於台灣或尚存或消逝的種種故事。「而我身為導演的工作」,王景生說,「不是強加自己意念,而要打開自己,聆聽合作夥伴們的聲音,提供土壤,讓這一切成為可能。」

社會是由個體組成的,我們卻也可藉由個體來穿透文化體系與政治意識。作為個體的王景生,以個人隔離經驗重新理解全球化時代跨文化工作的控制與抗拒;同樣作為個體的魏海敏,成了一面鏡子,折射出屬於台灣或尚存或消逝的種種故事。「而我身為導演的工作」,王景生說,「不是強加自己意念,而要打開自己,聆聽合作夥伴們的聲音,提供土壤,讓這一切成為可能。」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

4/9~10  19:30

4/10~11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4/17  19:30

新竹縣政府文化局演藝廳

INFO  02-33939888

「這段旅程愈來愈深入,先是文化,後來發現文化還不夠,於是我進一步走進文化裡面的藝術形式,然後是藝術家,最後是藝術家身分背後那個人。」訪談尾聲,王景生如是說。而在我下筆之際,正如王景生舞台上遊走於傳統與當代,抑或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疊時空中,這段鏗鏘有力的自剖,既是結尾,也成了開場白。

溯源與轉折的起點

那麼,就從王景生這個「人」開始吧。如大多數同世代的新加坡人般,5歲開始說英文,自此失去了和方言文化的連結。作為華人戰後移民後代,面對同樣西化的香港,歷經文革衝擊的中國,反而在台灣這座島嶼,窺見自己渴望與祖輩連結的文化鄉愁。溯源的鄉愁,也成為他創作的起點。

不過這「起點」,卻也有點特別。熟悉王景生的人或許都知道,在他以導演/劇場創作者之姿躍上國際舞台前,他可還是法律系的畢業生。在李光耀夫人成立的律師事務所 Lee & Lee完成見習,還執業了10天,才毅然決然選擇了另一條人生道路。「我父親那時深受打擊,畢竟華人家庭總認為律師這一行意味著成功,相較之下『戲子』、『戲班』的地位就沒那麼高了……我們這一輩的要成為藝術家不容易,大都面臨家人反對,不像現在很多年輕人視為理所當然。」王景生說。

從律師到藝術家,要說這是180度的轉變,倒也不盡然。或許就像是王景生日後一再讓我們看見的:個人的選擇,總是可以突破規則與疆界。早在大學時期,他就曾參與學校劇場演出,在學期間還曾擔任新加坡法學雜誌《The Singapore Law Review 》編輯,與當時另一位共同編輯林瑞蓮(Sylvia Lim)——說到這裡,王景生驕傲表示對方是新加坡首位女性反對黨議員——一起推動另一種「角色扮演」式的法律訓練,透過扮演來處理高張力、充滿情緒衝突的法律協商情境。從這觀點來看,法律訓練所著重的對話技巧,也很適合運用於紀錄劇場的訪談工作。即便如今脫離法律、投身劇場,王景生依然深信:「劇場不該只發生在劇院、只為了作戲,更應該要超越劇場本身,為社會帶來平等與公義,真正與社會發生關係。」

「新亞洲」的橫向連結

外在世界與王景生劇場創作之間關係,首先是在世紀之交的壟罩下慢慢成形:「我前陣子在整理我的劇團『T:>Works』資料,發現自1996年一路到2000年,我的作品一直深受即將到來的千禧年影響。」王景生接著說,「對我身為一個亞洲人、一個亞洲藝術家來說,跨越千禧年代表著什麼意義?所謂『新亞洲』究竟是什麼?我們要如何帶著過去迎向未來?」而在王景中言語中的新亞洲,有著多重歷史、多重時空樣貌,正如他在台灣攝影家張照堂的老照片中,看見與他成長經驗(或說是與他父祖輩之生命)相繫的「戲台」畫面,令他想起在新加坡街道同樣曾有戲班搭台,演員在後台化妝,觀眾搬著小椅子、邊吃東西邊看戲。類似的庶民經驗,在台灣有野台戲,在新加坡則有「street theatre/街戲/Chinese Wayang(註1」多種語言稱呼。情感記憶觸發的多重文化如此交疊,王景生也如此循線從自身新加坡華人移民史起行,進一步開始追尋那些共同組成新加坡豐富質地的馬來、穆斯林與印度文化,接著在1990年代後期,又將關注拓展到亞洲其他文化圈,如結合京劇、泰國舞、能劇等來自亞洲六國傳統的《李爾》(Lear)。(註2

於是,王景生也試圖為千禧年以降的「新亞洲」,提出一種匯聚當下的非線性時空想像:「亞洲歷史充滿垂直性的殖民關係(如殖民與被殖民),台灣自己就經歷了三種殖民化——快速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蔣介石軍事政權,再更早還有日本殖民,然而我更感興趣的是亞洲各文化之間的橫向連結。」這樣的橫向連結,或許也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三種時態之間。透過現場藝術,在傳統與當代、在文化與文化間搭建橋梁,讓我們在此時此刻,既身處現在,也身處未來。

王景生的世界觀是多重而繁複的。我不禁好奇,當他涉入看似追求美學純粹的傳統藝術領域,又該如何找到另一種共通語言?先不提別的,光是王景生在新加坡多元社會的成長背景,到他後來走闖亞洲甚至世界舞台(近5個月就經歷了3次隔離,足以證明這一切),還遊走於各種形式、媒材的創作領域,如今面對如將一生投入京劇演出的魏海敏——這其中,會不會產生某種「代溝」?

話雖如此,傳統藝術又是否真如我們所想像般純粹呢?更多時候,傳統藝術同樣無法自外於外在世界之影響。以王景生生長的新加坡為例,傳統藝術成為政府保存的資產,反而脫離自身充滿生命力的原生庶民場景,徒留空洞形式。至於在魏海敏身上刻印的京劇美學,也在國共內戰後,隨著蔣介石軍事政權來台,移植於台灣這塊土地,成為懷抱國族主義目的(以成為正統中國)的「精緻藝術」(High Art)。(註3

與人一同找尋與建立

回到跨文化、跨領域的創作本身,以此次因疫情延宕一年的《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跨國製作為例,王景生更強調魏海敏作為藝術家、作為一個人,勝過她背後的傳統藝術符碼:「不是魏海敏踏入我的世界(如《歐蘭朵》就像是她踏入了羅伯.威爾森的世界)或是我踏入她的世界,而更像是我們一同尋找、建立另一個空間,經歷這段變化旅程,一同前往未知——其中最困難、最重要的,是如何放下『把對方變成你所想的樣子』的期待」。王景生進一步表示:「當你持續探索同一個領域,自然會愈來愈深入,如林懷民就是這樣結合了當代舞蹈與傳統語彙;但我的創作更像是持續建造、拆解並重建的過程,是階段而非成果,需要不斷的實驗與編譯。」

人們或許會用「游牧性質」(nomadism)來形容這種持續遷徙、居無定所的變動狀態,但對王景生而言,逐水草而居意味著你知道要尋找什麼樣的生存環境,而他的旅程則是尋找旅伴,一同迎向無止盡也不設限的未知,對話也因此產生。

交付詮釋與議題衝擊的兩種未知

在《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中,這未知境地不只存在於王景生與魏海敏兩人之間,還加入了張照堂的攝影與陳界仁的影像。事實上,王景生近20年來與視覺藝術合作密切。他不把視覺當作服務劇場的元素,而試圖尋找並至共存的各種可能(這也是為何他將所創立之「TheatreWorks」改名為「T:>Works」的原因,如其所說:「我們不是做劇場,而是做創作」)。此次邀請兩位藝術家加入,他事先也不要求畫面素材非得和魏海敏的經歷相關,凡而更希望將詮釋交給觀眾。

舉例來說,張照堂與魏海敏兩人同樣經歷過戒嚴時期人身移動受拘束的(剛好也讓人想起今日疫情處境)70年代。在張照堂的鏡頭下「呈現出和現今截然不同的台灣,當時人們並不特別意識或抗拒攝影機存在,而保留了一種自然狀態」。他的庶民場景、野台一隅,與魏海敏自幼接受軍中劇團訓練(海光劇校)、到成為京劇名伶的生命歷程,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即便如此,排練時魏海敏看著一張張照堂的火車照片,自然也喚起了12、13歲劇校時期,大清早趕長途列車去各地軍營演出的記憶。透過兩人看似迥異卻又隱約呼應的片段畫面,台灣歷史之多重敘事,因而在舞台再現。像這樣的多重性,正是王景生持續在創作中所探求的。

相較於張照堂與魏海敏間若有似無、留待觀眾自由詮釋的並置,陳界仁的影像則帶來更為直接的議題性:一方面既繫於其過往創作關注面向,另一方面也為京劇或劇場帶來另一種外在連結。他想尋找的,並非魏海敏是誰,而更在於魏海敏一生(作為軍事背景出身的京劇女演員)對台灣存在產生何種意義。在陳界仁提議下,他們來到金門,要在位於岩洞內的擎天廳唱一段戲時,卻發現舞台後方的孫文肖像無法撤下。在這意外呈現的畫面中,京劇與台灣的牽絆不言而喻,讓個人生命與文化、政治以及歷史相互輝映。

作為個體的向外聯繫

於是乎,如本文第一段提到的訪談結語所預示,所謂之於傳統或者當代的橫向追尋,依然回到了個體與群體、小我與大我之間的探問。社會是由個體組成的,我們卻也可藉由個體來穿透文化體系與政治意識。作為個體的王景生,以個人隔離經驗重新理解全球化時代跨文化工作的控制與抗拒;同樣作為個體的魏海敏(「相較於和整個傳統劇團合作,其中難免牽扯更多權力關係,如誰是大師、誰輩分更高,此次只有魏海敏一位表演者,更能形成導演與演員之間的對話關係。」王景生解釋),成了一面鏡子,折射出屬於台灣或尚存或消逝的種種故事。「而我身為導演的工作」,王景生說,「不是強加自己意念,而要打開自己,聆聽合作夥伴們的聲音,提供土壤,讓這一切成為可能。」

自律師到劇場再到跨預創作,自華人移民到新加坡多元社會再到亞洲與全世界,王景生的藝術是不斷向外聯繫的,正如在這間小小的防疫旅館房間,依然有開不完的網路會議,聽得見樓上傳來的施工聲,還有旅館時不時送點心送飯。說到這,儘管旅館規定送餐員不可與房客接觸,王景生說對方總是堅持要確認他有拿到餐:「這或許也是某種台灣性格,不像新加坡,規定就是規定。」

正所謂,我們生而為人,不被任何體系規範所限制的自我選擇。

註:

1.     Wayang為馬來語中「戲劇」之意。

2.     可參考林冠吾:〈亞細亞的混血兒──《李爾王》〉,《PAR表演藝術》第83期(1999年11月)。

3.     當然在這之前,京劇戲班也與台灣本土戲曲多有交流,但並未被高舉至國家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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