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簡短的小歌,如何在繁複的題材甚至樂句變化中,掌握住字音的傳達及戲劇表現力,則是對聲音魔術師的大考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裏的音樂會和房地產廣吿一樣,都得有一個題目。在挖空心思的包裝下,音樂本身好像變成了次要的東西。而文字遊戲常常過了頭。於是卡瑞拉斯演唱會還不夠響亮,非得冠上「詩人之戀」的標題不可,而偏偏這正是舒曼聯篇歌集的名字,卡瑞拉斯不拿手的東西。
那麼一場沒有噱頭,白底黑字的「林玉卿獨唱會」能引起多少注意?一個台灣演唱者,在中正文化中心演奏廳演唱德文藝術歌,夾在爭奇鬥妍的藝術活動中,是不太起眼的。
但在台北這樣一場讓人耳根淸靜的音樂會,還眞不算多,一個精緻的歌手在精緻的小廳演唱精緻的「小歌」,而且讓人由衷的讚歎:「這才是音樂,這才是德文藝術歌!」其實該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坐在台下的觀衆,是不是能充分地領略。
〈甘尼梅特〉(Ganymed,舒伯特)從平靜中層層開展,向上飛揚。林玉卿從一開始就預示了一個廣大的內在天地。舒伯特、布拉姆斯、早期的貝爾格、沃爾夫,當晚的曲目是浪漫主義的精華,抒情是德文藝術歌的本質也是林玉卿的本質。輕柔婉約是她最迷人的地方。〈在房中〉(Im Zimmer,貝爾格)的「秋日陽」何等安怡。這一方面林玉卿的風格近於艾莉.艾茉林。技巧游刃有餘,每字每音,都在精密的控制之中。而形之於外的,光滑如絲,似乎毫不費力。氣口的銜接,音線的保持,強弱轉折,都無懈可擊。
純明澄澈的音色,固然悅人。對德文藝術歌的要求而言,卻不盡然有利。多一點渾沉凝重,可能更容易傳達深沈的一面。和幾年前相較,林玉卿的聲音更加成熟,表現力也更強。德文藝術歌的題材廣大,絕不僅是些輕愁淺恨,藝術歌的大師都是聲音的魔術師。一場音樂會裏二三十首歌,情調不斷變化,甚至一首歌,一個樂句之內,都包含了繁複的轉折。要呈現這樣多的面貌,戲劇表現力和字音的傳達是必要的條件。
令人詫異的,是這樣一個抒情女高音製造的戲劇張力。〈紡車旁的葛莉卿〉(Gretchen am Spinnrade,舒伯特)揭露出一個纖弱少女的強烈感情,眞正示範了這一首傑作。〈星期天的早晨〉(Am Sonntag Morgen,布拉姆斯)和貝爾格的幾首歌曲,讓我們見識到她的幅度。安可曲〈珍重〉(Lebe Wohl,沃爾夫)爆發力實在驚人。伴奏陳和美的觸鍵有力,可惜稍爲粗重。有時喧賓奪主,和歌者創造的抒情與戲劇性之間的維妙均衡,並不完全相襯,〈春天〉(Er ist's,沃爾夫)的後奏即是一例。
傳達詩意是德文藝術歌演唱重要的一環(可惜節目單上,沒有原文)而德語的子音特多,咬字淸晰和共鳴位置的統一確是兩難,林玉卿在這方面非常細心而大膽。她毫不迴避繞口的歌詞,甚至挾透明音色的優勢,巧於利用快口利舌。〈野玫瑰〉(Heidenröslein,舒伯特)中「我刺你」(Ich Steche dich)接連三個ch音唱得扎人。和旁白的圓融參差對比大大地豐富了一首小歌。〈徒勞〉小夜曲(Vergebliches Ständchen,布拉姆斯)的對話如聞其聲,也得力於這種寓唱於說的本事。以她這種技巧,〈捕鼠謠〉(Mausfallen-spruechlein,沃爾夫)似可以唱得更滑稽有趣。最後三首沃爾夫的義大利歌集也可以更露風情。沃爾夫這些讓外國人却步的歌,到她的手裏都服貼了。
語言的難度還是小事,德文藝術歌的獨特美學要求,才是最難捉摸的東西。義大利美聲歌手鮮有以唱德文歌知名的,東方人中大概只有日本的Mitsu-ko Shirai以此成名。林玉卿的德文歌,已得神髓,我們必須要珍視這樣一個歌手。〈連小小的東西也能令我們驚奇〉(Auch Kleine Dinge Könen uns entzücken,沃爾夫)──而德文藝術歌,決不只是一個小東西。
文字|金慶雲 師大音樂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