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兩晚的演出,對於導演、演員、燈光、佈景、服裝等各方面都很欣賞,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但究竟少了點什麼呢?是否就是契訶夫說的喜劇和鬧劇的因素?是否因爲導演將《海鷗》處理得太過「層次分明」,把整個戲「變成了衆音齊奏的交響曲」和「名家的山水巨幅」了呢?也就是說處理得太過嚴、緊了,因而失去原有的「看似平板蕪雜」的自然呢?
《海鷗》
3月9日─12日
國家戲劇院
謝謝國家劇院爲我們請來了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他們的奠基名劇──契訶夫的《海鷗》。我看了其中兩場演出,頗有一點感想。
胡耀恆在〈《海鷗》──一次完美的演出〉(三月十二日〈民生劇評〉)中說:「即使契訶夫的劇本文本(text)是由許多片段拼湊而成,即使讀文本時也容易產生支離破碎的感覺,但是透過整體(ensemble)的演出,這些片段變成了衆音齊奏的交響曲,滿溢著活力與張力。」他又說:「至於演員上亭之後,則各依劇情或立、或坐、或依、或躺,變化多端。這樣善用舞台位置與高低的演出,使文本中看似平板蕪離的拼湊,變成了名家的山水巨幅,層次分明,輕重各得其所。」他終結說:「這次的演出旣忠實於原劇,也豐富了原劇。」
舞台走位稍現破綻
我想絕大部份的觀衆會和胡先生有相同或相似的感覺。的確,《海鷗》的導演處理,巧妙的舞台設計和精準的燈光配合,引人遐思:我們國產的舞台技藝哪天也能做到這樣完美?!至於演員的表演,除了飾少女妮娜的有時聲音過小外,似很難再做其他的挑剔了。導演葉伏莫夫對全劇節奏的掌握非常成功;對演員區位的變化,極爲用心。以妮娜和作家特里果林初次單獨相會的一場戲來說,不能不令人讚賞。這段戲是這樣的(爲了說明方便,我想用「亭」代表戲中戲的小舞台,「台」代表整個國家劇院的舞台):
開始時林在台「左下」偏中,拿著釣竿正要去釣魚。娜急步自亭後方上,偎依在亭前右角柱旁和林說話。然後娜自亭前右方台階下,向台「右下」偏中下處後退(中途曾稍停、看),坐下;這時林走到亭上和娜說話,再在亭上中間的椅子上坐下。稍後娜起身走向亭前台階,林亦下亭,二人站在台階前談話,再自台階左右分別上亭,繼續交談。接著林隨娜自亭後方下,娜拉著林的手自「左上」下台。
兩人區位距離的變化和他們心理距離的越來越近,恰成正比。這應是導演細心經營的表現。但是,細想起來,兩人一下一上及妮娜後退遠遠地和特里果林對話的一段安排,並不夠自然。妮娜走下亭來的目的應是想和特里果林更接近,而少女的嬌羞與矜持又使她退開去,合情合理。我覺得不自然的是她後退時中途向側後方看了一下,然後退到台邊坐下的動作,沒有「戲」而只是「走過去坐下」。並且在她後退時特里果林早已走到亭上,她有必要退得那麼遠嗎?我想得到的理由是導演對舞台畫面的過於求工。類似的例子(爲求畫面的均衡或突出某一人物的上場聲勢或在台上的位置),在上半場相當多。不過,導演調動得非常有韻律,使得幾乎每分每秒的舞台畫面的構圖,可直追達文西〈最後的晚餐〉的境界,叫人忘了他刻意求工的小小匠跡,甚至最明顯的一次不合理的上下場處理:那是當妮娜回來看特里波列夫時,她叫他把門鎖上,他說門沒有鎖,拿了一把椅子去把門頂住。從妮娜的上場方向及椅子頂門的位置來看,門應在舞台「右中」。但後來兩人卻從「左後」下場。是跳窗走的嗎?那邊另有一扇門?我看不到這類的說明或暗示。
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在全劇氣氛的經營上,導演非但善用燈光,也在由淺入深的服裝的色調上用了功。不過,這裡使我想起一個曾經不少人討論的問題:《海鷗》是喜劇或悲劇?讀過契訶夫劇本的人都知道,他特別標示他的《海鷗》和《櫻桃園》爲喜劇(comedy)。對於後者,他曾生氣地說:「這不是一齣嚴肅劇,而是喜劇,在有些地方甚至是鬧劇。」(not a drama, but a comedy, in places even a farce.)劇作家本人旣然稱這兩個戲都是喜劇,上引的這句話多少也可適用於《海鷗》吧。
但就我對這次演出的觀賞印象來說,似較像我在記述文字中看到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詮釋,尤其是妮娜最後的一段獨白,就是史氏的加添物。在我見過的幾個《海鷗》版本中都沒有,均以醫生說特里波列夫自殺了的話結束。雖然我看了兩晚的演出,對於導演、演員、燈光、佈景、服裝等各方面都很欣賞,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但究竟少了點什麼呢?
是否就是契訶夫說的喜劇和鬧劇的因素?是否因爲導演奧列格.葉伏莫夫處理太過「層次分明」(借用胡耀恆的話)把整個戲「變成了衆音齊奏的交響曲」和「名家的山水巨幅」了呢?也就是說處理得太過嚴、緊了,因而失去原有的「看似平板蕪雜」的自然呢?
在欣賞過難得的高水準的演出後,我這樣想是否也太刻意了、太庸人自擾了呢?……
文字|黃美序 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