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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劇場

戲劇演出的票價比電影貴至少一半,所以,如果一場演出開始,你沒有發現電影、電視中看不到的表演或敍事或生活中聽不到的語言,請你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強烈表示你的不滿,並在還沒有錯過太多之前,趕回家看《阿信》。

戲劇演出的票價比電影貴至少一半,所以,如果一場演出開始,你沒有發現電影、電視中看不到的表演或敍事或生活中聽不到的語言,請你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強烈表示你的不滿,並在還沒有錯過太多之前,趕回家看《阿信》。

我注意到一個現象,頗覺有趣:在各種宣傳品上,一部電影的導演名字通常比編劇來得醒目;而在劇場中,劇作家的名字則掛得比導演大。可是眞正的重要性剛好相反。

在電影界中,重拍一部影片的情形絕少發生,即使重拍,也一定另寫劇本(你能想像有人拿著《八又二分之一》或《恐怖份子》的劇本重拍一次?)每一部影片,都是電影劇作家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發言台。劇場則不然,莎士比亞或契訶夫已經被搬演無數次,所以重要的不是劇作家說了什麼,而是導演如何安排,強調什麼重點。隨著電影的發明,舞台導演的重要性遂與日俱增。

二十世紀的劇場成就

「導演劇場」人人都耳熟能詳,不幸卻有諸多誤解。這個名詞代表的不是在劇場中,導演比誰都大──論「大」誰能比得過演員?演員是舞台最後表現的載體。導演劇場代表的是一種對於劇場創造力的高度要求。因爲電影的強烈優勢,已然把劇場的一切條件都剝奪了。電影擁有一切:偉大演員永不失誤的表演,細節的伶俐捕捉,毫不拖泥帶水的更換場景,甚至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都可以一視同仁完整展示的公平性,使得觀衆席、舞台隔岸對望的觀劇魅力,已完全被電影取代了。這也就是爲什麼,那些巨細靡遺地講求寫實細節的現代劇本(如田納西.威廉斯和亞瑟.米勒)迅速便過了時,比起莎士比亞和希臘悲劇顯得更陳腐龍鍾,易卜生的象徵主義詩劇(如《皮爾.根特》)也超越他的社會批判寫實劇而更受今日劇場的歡迎。像《茶館》和《駱駝祥子》這類「話劇」,則在錄影帶中找到它們的最佳歸宿(不論你視之爲陵寢或神位)。

換句話說,劇場的本質在改變。「一個偉大的戲劇時代,必然以留下偉大的劇本爲指標。」這樣的謠言,也必須修正。當代出現了許多極精采的劇作,但二十世紀戲劇最大的成就,應在表演觀念的革新,在理論與導演的建樹。羅伯.威爾森、彼得.布魯克、彼得.胥坦這些塑造戲劇新氣象的藝術家,都是心無旁騖的導演。他們演出當代劇作也演出經典,經典的詮釋尤其鼓舞/要求導演得拿出絕佳的方法和創造力。

劇場近乎「詩」

導演的創造不在追逐時髦的論述型態,如爲劇作接肢一個女性主義或同性戀觀點,或是不分皂白地將一個異國劇本本土化、古典劇本現代化,而在於領受劇本給與的豐盛訊息,轉化爲舞台形象的創造。這一創造使導演的工作成爲藝術。就像羅蘭.巴特說的,作家有兩種,一種要載道,一種只純粹地「寫」;關注後者的才是眞正的作家。導演就是沉醉在「寫」的樂趣的人。這樣的創造過程,近乎詩的創造;這樣的劇場,也近乎詩。

例如大陸靑年導演王曉鷹執導《情感操練》時,舞台上只放了兩個巨大的枕頭,取代了劇本中的兩張寫實的床。這個構思將一齣夫妻反目的通俗劇提升到詩的意境,使整個舞台變成一張大床,而兩個枕頭可分可合,可以抱、臥、滾、壓,成爲簡潔有力的道具,以及複雜多義的象徵。又如田啓元的《白水》用一名理平頭的小男生,赤裸上身,只著一條小短褲來飾演白蛇傳中的白素貞,立刻將蛇妖與同性戀的男體併合在一個角色身上,整齣戲便多了至少一個層次可以並時解讀。又或是賴聲川的《紅色的天空》,當劇中人提及下雨時,上方竟落下滿台的枯葉。

布萊希特的演出藝術指出今日劇場的責任不在模擬而在符示(Singnify)現實,因此符徵與符旨間一定要有某種距離。此一距離即是詩意的誕生。這種詩意不是指抒情浪漫的文藝腔,而是並列異質事物而產生的辯證的詩意。詩意不是美化,而是深化了現實。舞台所複製的現實,充其量也只是局部,但當它邁向創造性意象的組合時,便有可能成爲喩示整個世界的自足宇宙。像是最好的文學作品,劇場呈示一個歧義的空間,充滿有機的關聯和無機的死物,純粹的美感和腐臭的現實,一個含括各種解釋的誘因、方向、動能,卻終究無法解釋的世界。

自從攝影及電影,發明了一種攻擊現實,定義現實的莽撞手段,劇場便開始逃離表相的現實。如亞陶所呼籲,營造一個充滿聲響、並時發生,無法被記錄、被定義的時空。最外在的改變是鏡框式舞台被斷然地捨棄,代之以觀衆和表演者更緊密互動的空間設計:舞台伸展到觀衆當中;觀衆在中央、表演區在四周;觀衆被分岔的舞台區隔成諸多角落;觀衆得跟著演員走來走去……這些奇妙的關係,在本月份誠品天母店「人間劇展」的露天劇場中,可以見到各個劇團激烈的實踐。空間的改變是最容易的,它刺激了劇場新的活力;不容易的是創造性意念的達成。

爲劇場「淸場」

不管容不容易,今日的劇場中,不屬於劇場的質素已經先後離去,包括爲戲劇藝術存續了兩千多年香火的「文學性」。當前的卓越劇作家,如Botho Strauss、Peter Handke或田啓元,他們的劇本已鮮少閱讀的樂趣,只有放在劇場中演出,才會迸發驚人的威力。而這些劇本也不可能讓一些偷懶導演來「忠實原著」──原著的空間太大,逼你不得不選擇一個堅決的觀點切入。

戲劇演出的票價比電影貴至少一半,所以,如果一場演出開始,你沒有發現電影、電視中看不到的表演或敍事或生活中聽不到的語言,請你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強烈表示你的不滿,並在還沒有錯過太多之前,趕回家看《阿信》。又或者,當你看到一種新的表現方式,而爲你所不能理解,不願接受,你想到可能是創作者太膚淺,或自己對這實驗方向缺乏興趣,也請你,立即離去。劇場的演出者和觀衆已經夠少了,若再不能彼此坦率,攪和下去就更不値得了。

讓一切該離開的離開。讓屬於這裡的天才和庸才、鮮花和垃圾(今日的鮮花可能是明天的垃圾)留下來,看看能造出一個什麼世界。

 

文字|鴻鴻  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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