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五十年來,以原住民傳統歌舞素材抽離轉化成現代舞的創新鉅作《沉默的杵音》是唯一僅見,也唯有深具人文豐厚情懷的劉鳳學,才得以交出如此震懾人心、如此不沉默而無聲怒吼的杵音。
懷著期待的心情走進國家劇院,二十八年來,從劉鳳學第一天在中山堂正式公演作品迄今,她每一次的創作發表,我都沒有錯過。
從任師大敎授到留英博士、藝專舞蹈科主任、國家劇院主任乃至退而不休,四十多年來未曾間斷創作,其掌握自傳統出發的「抽象與寫實」之代表作有〈漁歌子〉、〈北大荒〉、〈秋江〉、〈招魂〉、〈洛神〉、〈冪陵群〉……等,百餘首舞作,風格獨特、鏗然有聲,令人由衷旣敬且畏。
《沉默的杵音》在前年氣勢磅礴的力作《布蘭詩歌》之後推出,舞界人士忍不住要質疑:平面多樣的九族原住民歌舞,有其傳統質樸的單純反覆原韻,如何轉化成精緻現代舞,數度空間的長作?情境如何在不同特色的九族中間貫穿?均爲匪夷所思的議題。
簡潔的肢體語彙令人激賞
幕未啓,布農族誇頌戰功(Malas-tabag)的口號聲下,使劇場氛圍熱絡起來與幕啓後的突然靜寂無聲成爲強烈對比。瞬間,觀衆即被巨大的魯凱祖先木雕神像與舞台右角孤獨的杵臼所懾住,穿著丁字褲的男人,以阿美族語仰天唸述對先祖的景仰,以跪姿膜拜大地、崇尙自然的誠敬表徵。一個個男子緊握象徵先祖神聖的杵,用匠心獨創的跳躍至空中成水平線,或三個男生背疊架起,或一波波凌空躍起又跌落的幾個高難度動作設計,充分顯現編舞者善用簡潔的肢體語彙,在無音伴奏下,創造空間節奏的功力,令人擊節。
第二幕〈原鄕的呼喚〉,爲奔躍的男性群舞,卻以雅美人溫柔的搖籃調爲襯底,暗喩懷念故鄕的呼喚,眞是神來之筆。女性群舞源自排灣圖騰百步蛇,而創新立體構圖的蛇舞,在排灣族著名的鼻笛聲中,饒富趣味。雅美婦女爲炫耀自己的頭髮像海浪一樣美麗的甩髮舞,在劉鳳學巧妙的發展下,精彩耀眼,韻味優雅起伏多變。
代表來自外地的男性,遇見原住民的少女,即以布農之雙手抓耳朶的求偶方式發展而跳的〈情歌〉,五對男女群舞編排細膩動人,尤以泰雅族的舞者葉心怡表現最爲自然出色。象徵排灣族結婚儀式的盪鞦韆,凌空駕起飛躍的少女,以及慶祝豐收的愉悅,成功的烘托出喜慶高潮。
第三幕〈述祖〉,以長老出現,要大家安靜地參加莊嚴的述祖儀式,先祖木雕神像逐漸退去,鄒族的迎神曲以安靜虛誠、整齊一致的舞步緩緩側進,傳達對祖先的肅慕心境,二、三幕間兩極氣氛的轉折頗爲高明。
第四幕〈勇士的禮讚〉,歌頌勇士們上山打獵的英勇精神,在鄒族的戰歌中來回奔騰飛躍,以劇場的防火梯作爲勇士們不屈不撓的攀爬設計,暗示原住民族對現代社會向上的鬥志,令人動容。
第五幕〈哀歌〉,以悲天憫人的手法,直切山地少女淪爲雛妓的慘絕人寰景象,麻布袋裝著被賣少女受逼迫的痛苦哀號,舞者演技淋漓盡致,配以口哨哀怨地哼唱著「孩子!妳在那裡?母親在呼喚妳,妳在何方?回來吧!」令觀者不勝唏噓。
男性舞者的優點發揮無餘
感泣未止,突然出現一群男子自斜角拉著有彈性的繩子,邁開剛健有力的步伐,吆喝「嘿-嘿-」費力前進,隨即又被強力拉回,如此在不同角度、空間變化輪現,在前仆後繼的賣力勞動中,除了將男性肢體的動感體魄之美,發揮極致外,彷如原住民勞力人口的流失,一直持續不斷嚴重的發生著。新古典舞團的男性舞者雖非來自專業舞者,但劉鳳學卻將舞者的彈躍、肌力、快速節奏等優點發揮無餘,令人激賞,舞蹈排練王淑珠、林惟華將舞者訓練至如此嚴謹整齊的力度,値得嘉許。
細緻、無懈可擊的燈光設計,徐瀛洲提供採集動人的原音,團員自創人聲,嚴謹有序地出入換場,團隊精神感人的舞者,突出的謝幕,開創傳統再生的新契機,在在使《沉默的杵音》感人肺腑。結尾主題再現,同樣以布農族的誇頌戰功歌回溯沉默杵音的主題。大堆的垃圾袋自空降下,逼迫著問題層出不窮的原住民,伸出求援,卻又無助、無奈……。
台灣五十年來,以原住民傳統歌舞素材抽離轉化成現代舞的創新鉅作《沉默的杵音》是唯一僅見,探討即將流失的原住民文化,在體制之外的不受眞正重視,即將流失的歌舞原貌、勞動人力、原住民與現代生活之衝擊與不平等的命運,也唯有深具人文豐厚情懷的劉鳳學,才得以交出如此震懾人心、如此不沉默而無聲怒吼的杵音。
文字|蔡麗華 國立台灣體專舞蹈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