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在台灣、自生自長、創意而多樣。雲門的「異質」表演,値得肯定。
紅樓夢的磁場效應無遠弗屆,從藝術硏究、藝文創作,乃至商業旅遊,莫不被強力吸引。
正因如此,紅樓夢也格外令人焦慮與沮喪。
究竟要不要碰呢?如果碰,那麼又憑什麼靈心妙手、另闢新境呢?那麼就不碰吧!但袖手一旁,盡說些風涼話,又算什麼呢?
林懷民的大觀園血緣
小說時期的林懷民,無疑繼承了大觀園子民的特殊血緣,一種屬於靑年藝術家的激情生命力──飆詩鬧酒賭風流,任性使氣談戀愛……而花謝花飛,彈指間,荼靡開盡、三春逝去,於是,離散與猝死終結了倉促卻璀璨的靑春。
是的,就是離散與猝死,構成了林懷民寫作的主旋律。從〈穿紅襯衫的男孩〉、〈虹外紅〉、〈逝者〉到〈辭鄕〉與〈蟬〉,篇篇都反覆歌吟著如此的靑春之聲。尤其是〈蟬〉,不僅代表林懷民個人生涯的高音,更成爲六〇年代台北知靑的絕唱。
就單憑這一頁靑春物語的創寫履歷,再加上林懷民宦門子弟的不凡出身,雲門舞集的《紅樓夢》,當然値得期許。特別是與政策導向下的大陸相比,特別是就某種意義而言,曹雪芹與張愛玲、白先勇、林懷民,都稱得上是一脈相承的同路人,如此兩項「特別」,雲門的《紅樓夢》怎能令人不期許?
足以締寫紅學新頁
當然,十一年前,雲門首度推出舞蹈《紅樓夢》,便足以締寫紅學新頁。
首先,林懷民明智地揚棄了紅樓表演的敍述傳統,(其實小說背景的林氏頗擅此道)。舞台旣無須搬演戲文,舞蹈也不必訴說故事。
十二種顏色十二朶花,十二朶花的十二金釵;羽化翩躚,飛花入夢。雲門舞紅樓,紅樓的小說情節遂抽象爲抒情詩的春夏秋冬、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最後則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
不錯,眞眞是──乾──淨──俐──落的收束,時間與空間的明快處理,致有懸崖撒手的斷然與決裂,卻又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靑峯」的低迴不已。
十一年後再看雲門,結構更加緊湊,「力」的成分強化,「美」則似乎弱了。
抽象路線依然可取,尤其是看多了說故事的紅樓表演(中芭、小百花、紅樓越劇、安徽黃梅戲,而即使是才高意新如《文化苦旅》的作者余秋雨,在編劇上雖巧妙運用舞台空間層次,卻仍不脫傳統說書的窠臼,與意識型態之爭的框架)。然而,服飾印象卻不及記憶中的空靈柔雅。質感似嫌硬嫌重,畫筆似嫌俗嫌麗,而過分光潔的髮型缺乏少女的嬌憨與嫵媚。再者,旣是抒情重於敍事、抽象重於寫實,則大可不必強行製造太多的人爲對立,父鞭子的動作太過「社會寫實」,倒像早期的反共戰鬥舞,何不師法傳統戲曲的若干身段?
賴德和的音樂値得喝采,最能掌握林懷民小說的「蟬」味,意境幽邃卻氣韻生動,《白蛇與許仙》如是,《紅樓夢》亦如是,相形之下,風行一時的水文彬琵琶曲便太像通俗劇了。
倒是許常惠的《葬花》,安魂樂的曲式與梵唱的韻味,更能彰顯《紅樓夢》小說原作者的終極關懷、宗敎情操,對基督徒的我而言,特別偏愛。
基於相同的理由,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成爲我的最愛。是這位深具哲人與詩人氣質的學者,首先讀出紅樓的終極關懷,當一般紅迷與紅學家正絮絮叨叨、洋洋有味於其中政權、宮廷與種族的索隱之時。
其實,雲門的「異質」表演,倒頗雷同於王氏的「異質」評論,値得肯定。
其餘印象深刻的紅樓表演,還有小劇場的《石頭夢夢》,充分發揮實驗劇的顚覆與解構特質。
曹雪芹應該莞爾一笑,因爲當年的他,也是一名叛逆小子。
彭錦耀的《金陵雜劇》,始終無緣一睹,很喜歡他所描述的編舞構想,梨香院的十二女伶配對輪番演繹紅樓人事。鏡中有鏡,戲中有戲,照花前後鏡,花花相映,鏡鏡相照,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紅樓在台灣,自生自長,反而比紅學官學的大陸顯得創意而多樣。
雲門正是一例。
文字|康來新 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