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去年一年小劇場活動看似蓬勃,黎煥雄卻對整個劇場的發展提出「滑落說」。語出驚人。他認爲活動力旺盛的「河左岸」、「臨界點」、「台灣渥克」等劇團實則在第一次演出就已達到(或成爲)高峯,之後的作品難再有新的沖激。
之前,是先有傾斜嗎
一九九四年之於我們存在發生意義的脈絡上,絕對沒有意外,自然驚喜也顯得有點遙遠。然而歷史很近──島國政治的、游藝庶民的(或小劇場本身的),甚至於近得讓許多視點失焦,尤其在最貼近劇場的前線,我們可能只看得到看來像滑落的曲線的局部。冒著這樣的危險,底下將回顧三種(或者更多)歷史的取樣──在本身立即成爲歷史的劇場中的樣態,也許共同構成了有意義的關係──譬如:一句罵人的髒話、也或許什麼都沒有。其中將有二〇年代、三〇年代、四〇乃至六〇年代的記憶(以及更迫近的──一九九四年),分別淪陷在河左岸劇團的斜坡、臨界點劇象錄的伸展台與台灣渥克的鋼索上。
曾經一度被宣稱「死亡」的小劇場,竟然又被宣稱活過來了,這對一直自認活在劇場裡的人實在有點尶尬,歷史的眞實與虛構一時之間就往返進出了還巴望自己能穿透歷史的小小劇場,爲什麼?在沒有新戲可排的秋天,我常常站在某個老舊劇團排演場的窗戶邊思考其中的道理,感謝生存環境一直提醒我們被搥打後的尊嚴──窘迫的、蕩然無存的,不得不放大標示的兩個字──這自然成爲啓示的第一點;同時感謝窗台上的螞蟻,爲了打發時間常常「糟蹋」它們生存的尊嚴,因而成爲重要的映證。再來是脊椎,我想我們一定一開始就活得有點歪歪的,再加上因爲運動量不夠或者太多,脊椎很容易不被察覺就開始扭曲,這除了使得許多醫院的整脊科生意特別好之外,也益發讓我堅信,正直地活著並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舞台到處傾斜、運動傷害很多的劇場。
然後才滑落
滑落當然不一定是跌倒、(或更嚴重的)崩解、(或更更嚴重的)犯罪,尤其跟「過氣」絕對沒有關係──有時甚至剛好相反。所以,我仍然不是很確定田啓元在《白水》之後,對於劇場的自信與恐懼是什麼,但是我們都看到了非常「臨界」的謝雪紅(第二版:《阿女──白色瑪格麗特》)與非常不安的脈動,於是這樣的比較勢在難免:謝雪紅與《白水》中的白蛇哪個更異端?金山寺與島嶼台灣哪個更黑暗?相對於過往的揮灑,《阿女》或許是田啓元最在意別人眼光一個作品吧?這種負擔不論自覺或不自覺,想來都難免令人沮喪,當然有趣的是他卻同時選擇「出人意表」、「爲什麼不」的回應態度──爲什麼「臨界點」不能用通俗劇的表演方式、爲什麼不是左派就是右派……因此刻意地運用了比標籤還要標籤的典型人物,因此有些段落就偏要「反共抗俄」,這樣的想法到底是一種自信或者是一種恐懼?自信與恐懼糾纏之後呢?過度化約(而且刻板)的史觀與強大駭人的身體動能之間令人錯愕的辯證關係,形成了第一段可疑的弧線,拼貼式的敍事與表演風格,形成第二段,努力地爭取劇團成爲專業而重要的大團,或許就繫連了前二者的統合吧。
然後因爲失去同一水平必然產生思念
所以看完《你爲什麼不愛我》後,我有點恍惚而跑去擁抱了導演,有點恍惚除了是因爲在那麼舒服的秋天夜裡看戲看到睡著醒來有點著涼之外,另外還因爲某種遙遠的思念──我可能其實是爲了兩年前同一批人創作的《肥皂劇》而擁抱的。所以似乎每個劇團都有了「記憶中的經典」,有人稱那樣的作品只是「瞬間、意外的美感」,我感到憂傷,人不是都需要進步的嗎?雖然可能是因爲時間的距離加強或修飾了記憶的動人,但是之後我們不也努力工作著嗎?台灣渥克已經會踩滾球、噴火、拉手風琴……那麼是時間不厭其煩開著的玩笑吧,就像這個戲一樣,好看的很快在二十分鐘內結束,之後便是漫長的追趕──對開始時的美好的追趕,追趕,成爲令人尶尬而又感傷的唯一動作,甚至要追的車子意外熄了火停下都還要沒有張力地做出那樣的姿態。是技術實務的問題呢?或者方向的問題?註定滑落時,該專心滑落或者回頭吶喊著追趕?因此歷史其實對一個標榜雜耍、綜藝趣味路線的劇團並不見得更寬容,「你爲什麼不愛我?」那麼終於分不淸這句話是誰對誰說的,或許所有的人都同時說了,喜感顯然從那樣尶尬與錯愕之後才浮現,而當你說出這樣令自己心碎的話的同時,你一定忽略了另外的、也在對你說這句話的人──記憶對時間、時間對劇場、劇場對觀衆、觀衆對什麼呢?
但是誰也不知道眞的是下沉?或轉彎?或「被收編」……
所以想到了賴和(一個世紀前出生的日治時期台灣知識份子)臨終前的悲憤慨歎:終究沒有能夠看到新時代的來臨、而過去苦心經營的白話漢文文學也終歸徒然……突然覺得,這會不會也終於成爲在河左岸的自己最大的恐懼。「你是在做劇場還是上歷史課?」有個朋友看完河左岸的《賴和》之後這樣質問,他的意思其實是說兩種都沒做好。當然,相對的我是希望兩種都做好。台灣史與劇場發展之間,難道終究是包袱太多、折衷之後便散落?可疑的弧線不斷,導致巨大的舞台平面錯綜斷裂,而軀體與聲音仍然虛微、瀕臨張力的全面喪失,還能夠持續嗎?歷史的《迷走地圖》會不會成爲另一種戀物?顯然歷史讓所有的人都不快樂,時間纏著你的脚又推著你往前,那麼機會在哪裡?如何專注於滑落的過程?殘酷嗎?或者過度壓抑?讓歷史的與劇場的都繼續發生吧,傾斜的舞台之後,路還非常遠,即使變形成爲一隻虫或一輛汽車,都還是在偉大的弧線上。
因爲被倒掛起來之後,每個人的微笑看來都像是一張不快樂的嘴
一九九四年前面提及的某劇團即將成立滿十年,每每想到卻總是蛋糕與輓聯並陳的景象,好像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一身冷汗站在台上。有把握的話,藝術是不會被政治或體制收編的,但是時間似乎並不給小劇場同樣的保證,時間有可能讓創作者自己成爲唯一的黑手,旣然永遠都正在某段弧線上,我們應該恐懼與警覺的,會不會就只是浮沈在時間裡的自己?「緩緩移動,緩緩上移……歷史記憶的最邊緣醒來、睡去、交談、獨語──」──這是河左岸的吳俊輝在他們的榻榻米劇場所作的《花開時節》,關於日據末期與世紀末的一些耽美剪影……兩個美麗的女演員、毫不意外的沈悶唸白與好聽煽情的音樂。不知道爲什麼,關於在劇場裡對歷史迴繞的胡思亂想,我覺得這裡是個適切的吿別意象──那些還在歷史大幕後方陰暗角落的身影、一個年老的台灣女作家加一點點維琴妮亞.吳爾芙──也許,所有的傾斜與滑落,正在她們的沈默注視之中。
那麼離開吧,或者,繼續滑落
文字|黎煥雄 「河左岸」劇團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