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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克羅迪斯看戲,進入角色,變成伶人,扮演起那個往國王(戲中戲)耳朶灌毒藥的凶手,並摘下國王皇冠。(陳祖芬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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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或者不是 看北京人藝上演《哈姆雷特》

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側重點不是王室鬥爭,而是自我鬥爭──每一個人一生都要面對大大小小的自我選擇:To be, or not to be。從這個意義上講,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側重點不是王室鬥爭,而是自我鬥爭──每一個人一生都要面對大大小小的自我選擇:To be, or not to be。從這個意義上講,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原價40,現價100!」去年十二月二八日晚上,有人拿著三張戲票,在北京首都劇場門口叫賣。過來一個挎雙背書包的男生,問能不能用100元賣下這三張票。叫賣者笑:「剛才我還賣150元一張呢,現在就賣100元三張?」雙背書包的說:「賣這麼貴誰看得起?你就做點好事嚒。」叫賣者說:「你要是摔一跤我就扶你起來,買賣的事我也不是雷鋒。『人藝』這回就演三場,票是我排長隊買來的,怎麼樣?100元一張?」雙背書包的說:「交響樂也沒這麼貴,你把人民幣不當人哪?」叫賣者說:「今天來等退票的全是高手,你這會兒不買下,一會兒別想等著票了。你再看看這票上的好座位,江澤民來了也得坐這排!台上的土吃不著,台上的戲看得淸。」

雙方還在扯皮,總是都在猶豫。買,還是不買;賣,還是不賣。再看一邊有兩個小女生靠在劇場的展覽窗上,她們已經在寒風中蜷縮了一兩個小時了。也是買不起高價票,又希望等到不抬價的退票,又覺得等下去也無望,郁郁的,走,還是不走?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哈姆雷特面對的是生存還是毀滅的抉擇。我們每人每天幾乎都在面對大大小小的選擇。「我們除了面對自己,沒有別的辦法。」《哈姆雷特》的導演林兆華說。

灰天灰地

我拿著《哈姆雷特》的戲票,走上首都劇場的台階,身心已經開始進入這位丹麥王子的生存氛圍。他心情沉重,覺得大地好像是「伸到茫茫大海裡的一座荒涼的海岬」,覺得天空「無非是一大堆緊結在一起的烏煙瘴氣。」

舞台整個兒罩上了灰布,地上鋪的灰布一直延伸進樂池。灰色,這正是丹麥王子世界裡的天空與大地。

沒有任何別的具象的舞台佈景。我想起林兆華說過的,幹嘛非要回到莎士比亞去?如果一直一成不變地演下去,莎士比亞就衰亡了。

一塊塊從頂棚垂至地面的灰幕布,可啓可合。國王與王后各自撥開兩塊幕布,挺著身子,抬著下巴,緩緩走出,照樣給人一種「陛下到」的肅穆感和神聖感。

哈姆雷特知道父親的死因後,「我的命運在高聲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細的血管,都變得像怒獅的筋骨一樣堅硬。」他對奧菲莉亞大叫「進尼姑庵去吧!」他滿台奔跑,在一塊塊灰幕布間跑進跑出,突破了灰布的圍牆,跑出了洶湧翻滾的心靈空間,跑出了一個「顚倒混亂的時代」。

全劇結尾,哈姆雷特死去,舞台兩側灰色的幕布才隨著王子的倒下而猝然倒下。哈姆雷特最著名的那段獨自「To be, or not to be」中,有這樣的台詞:「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愼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十九世紀俄國文藝批評家別林斯基說過,一個人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越可怕,他對自己的有限性的勝利也就越感輝煌。哈姆雷特倒下的剎那,也是他瞬間的輝煌,他的精神沖出灰色,灼熱放光。

剃頭王位

演出的服裝,也如灰色幕布那樣灰暗和就簡。國王就穿現在街上每一個男人都可能穿的衣服,只是加上一件無袖長外套。哈姆雷特也穿今天年輕人最普通的衣服──一件灰色圓領套頭衫,一條黑長褲。所有的男角都不化妝。舞台地面上灰布的延伸又幾乎接上了觀衆席,台上台下平起平坐。當角色走到舞台口對觀衆說心裡話,與觀衆探討自己的難題,觀衆只覺得哈姆雷特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穿灰色圓領衫的大男生。這位丹麥王子本來被人稱爲「有世以來最有名氣的丹麥人」,但林兆華把他從飄灑著高貴音符的天空放到了結結實實的地面上。哈姆雷特,是一個不斷面對自己,不斷自我鬥爭、自我戰勝的我們自己。

連年輕美麗的奧菲莉亞的服裝,也是簡單的灰白色。只有王后穿一件大紅及地的外套。這紅,便尤其地怵目,叫人同時想到婚禮和葬禮,愛情和亂倫,高貴和罪惡,生存和死亡。這紅色,便不會象徵喜興,而是暗喩鮮血。

終究,「這是一個顚倒混亂的時代,倒楣的我卻要負擔起重整乾坤的責任。」終究,王子負擔不起重整乾坤的責任,不過這的確是一個顚倒混亂的時代。克羅迪斯殺哥娶嫂,搶奪王位。宮廷爭奪,不過是爲了一個王位,一把座椅。而一把座椅,幾乎是舞台上唯一的道具,而且是一把理髮店裡剃頭用的椅子。爭奪座椅,最後是要「剃頭」的,甚至雙方都被剃頭。

最後一幕,哈姆雷特與雷歐提斯激烈的擊劍。原先懸掛在舞台上方的兩行五支吊扇,降落下來。哈姆雷特與雷歐提斯在電扇間一邊奔跑,一邊喊著「受我一劍」,一邊互相拚力轉動一支支吊扇,造出滿台殊死決鬥的緊張情勢。

唯挖墳人自在

劇終,一個一個都「剃頭」了。依然自得的,只有兩個挖墳人。原著中,挖墳人到第五幕才出現,現在每幕都由這兩個快活的挖墳人開始。他們一邊說笑一邊挖墳,他們取笑骷髏,他們搖鈴呼喚,他們互打電話聊天。主角們只擁有一把剃頭椅子的道具,哈姆雷特與雷歐提斯決鬥時也只是以吊扇代劍。但是舞台兩側的挖墳人卻很有幾件隨手拈來的小道具。演挖墳人甲的演員同時演波洛涅斯。第三幕哈姆雷特刺死波洛涅斯後,原作中是哈姆雷特把波洛涅斯的屍體拖下舞台。這次波洛涅斯的「屍體」就躺在舞台上,躺到第四幕開始。挖墳人乙找不到挖墳人甲,就隨手提起一個幻燈機,把投影投到波洛涅斯身上,喊:「喂,你怎麼還躺著?快起來吧!」波洛涅斯慢慢爬起來,爬起來就成了挖墳人甲,說:「怎麼這麼亮?這(指幻燈機)是什麼新玩意兒?」說著就走到舞台側,拿起鐵鍬挖墳又調侃。

一切曾經呼風喚雨或是塗脂抹粉的人,在他們的鍬下都是一樣的骷髏。

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我

人類爲什麼那麼爭奪不休?人類本來有很多共同的、共通的東西。這齣《哈姆雷特》只用九個演員,扮演全劇的全部角色。而且在劇情進行中,常常有角色的互相轉換。王后報吿奧菲莉亞死了。雷歐提斯急問:「淹死了?在哪兒?」王后的第三人稱敍述變成了第一人稱,低沉的嗓門也變成了奧菲莉亞嬌嫩的聲音:「我想把花冠掛上樹枝,樹枝折斷了,我就連人帶花掉進溪水裡,我的衣服散開來,像人魚一樣飄在水上……。」

這時的王后,變成了奧菲莉亞。王后本來也有奧菲莉亞似的純眞甜美的一面。敍述完,王后筆挺起身子,高昻起下巴,用王后自己那低沉的嗓音一字一板地說:「淹──死──了。」

國王克羅迪斯更是與哈姆雷特幾次互換角色。克羅迪斯身上,也有瞬間的哈姆雷特的猶疑。哈姆雷特如果登上王位,更可能有克羅迪斯暴君的一面。哈姆雷特讓伶人給克羅迪斯重演「把毒藥灌入親哥哥耳中」這個場面。原劇本中,克羅迪斯看到這裡受了剌激站起來。這次演出中,克羅迪斯看著戲,進入了角色,自己也變成了伶人之一,往躺在地上扮演哥哥的伶人耳中灌毒藥,與伶人們一起演完這段戲。然後走回王座──那把剃頭奇子,又變成國王。一個被爭奪不休的王座,坐上去的可能本來是伶人,走下來的也未必本來就不是伶人。

思索、抉擇

不過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側重點還不是王室鬥爭,而是自我鬥爭──每一個人一生都要面對大大小小的自我選擇:To be, or not to be。從這個意義上講,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尤其是有思想有進取心自覺不自覺想擔起社會進步的一分責任的人,更要面對各種抉擇。當哈姆雷特的大段著名獨白To be, or not to be開始的時候,克羅迪斯和波洛涅斯都變成了哈姆雷特的重影,也就是舞台上站著三個哈姆雷特。丹麥王子站在台前說著「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克羅迪斯和波洛涅斯站在他後邊的左右側,像三重唱似地來來回回重復著「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

To be, or not to be;是,或者不是;是妥協,還是進取;是懶散,還是勤勉;是敷衍,還是思索;是因襲,還是創造;是湊合,還是完善;是存活,還是生活?藝術就是在這樣的思索中發展,社會就是在這樣的思索中進步。

(編註:林兆華1990年自組「戲劇工作室」以小劇場形式演出《哈姆雷特》,文見本刊第十一期頁81,82。1993年9月版。)

 

文字|陳祖芬  大陸報導文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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