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團八年多的優劇場,近期的表演風格由繁複進入簡約。去年九月份,他們到香港的演出引起了當地評論界大量的討論。在作者「解讀」這些評論之餘,同時也讓我們想到國內藝術界也許可以經由他們的反省來「反省」我們自己。
每年都有很多外地表演團體來香港演出,歐美的、亞洲的,主流的、另類的都有。有的較受注目、有的較被忽略;但無論如何,香港觀衆對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形式都不算陌生。
台灣優劇場去年九月到香港演出、舉辦攝影展覽、講座和工作坊,其實也只是香港全年衆多外來表演的其中一個。
但從總數達五十多份的報章報導、訪問及評論文字裡,我們可發現,優劇場及其藝術取向,對香港觀衆來說,有種特別的意義。
這意義可能是優劇場本身擁有的,也可能是由觀衆附加上去的。在這關係中,表演者意圖傳達的訊息和觀衆意圖接收的訊息,互相影響混和,形成一個有趣的交流過程,裡面有理解,亦有誤解。更有趣的是,我們往往能從觀衆對演出者的評語和描述中,認識觀衆本身。
香港評論怎麼看優劇場?
「香港的劇壇……似乎從沒有劇團(像優劇場般)嘗試付出努力,定下目標,自我鍛鍊,切實追求戲劇藝術所賦予的生命觸覺。希望優劇場本次訪港,除了讓本地劇人看戲外,更能令我們加深反省。」
《大公報》
「對於物質需求多多無拘、不能執輸的城市人,對劇場也有類似的索求,因此愈來愈多標誌著繁華豐裕的劇目登場,像《歌聲魅影》、《貓》等等,用以滿足配合城市人身份和炫耀心態。對『劇場』這命題眞正純粹地思考和嚴格要求自己的人,實少見少。
因此在香港觀看台灣的『優劇場』演出,使人不得不感動和折服……看到當中他們所刻意追求的那種對劇場表演藝術(或者乾脆説對生命)的執著和認眞態度,眞是現世人生的大反調。」
《澳門日報》
「第一次看來自台灣的優劇場在港表演,總體印象是:好像經歷了一次東方新宗敎的藝術現禮。」
《星島日報》
「……優劇場目前的境界,一切外在的物質,或物力,包括形象,都不重要了,比如他們八年來一直看著的『山』,現在,『山』不算是甚麼了。『心中無山』,這是他們如今的境界。」
《信報》
「這樣屬於大自然、屬於民間的鮮活藝術形式,雖不是首度來港,但像那麼全面的文藝交流,又確屬難能可貴。在台灣本土,他們到處徒步的邊演邊生活,可能已是司空見慣,但在香港這缺乏心靈空間的繁忙都市,對這樣活在生活裡的藝術,應該看看多學,然後自成板斧。」
《東》周刊
香港觀衆希望優劇場是他們的反照
「山」對「城市」、「心靈」對「物質」、「出世」對「入世」,「優劇場」對「香港」,我們(香港觀衆)對優劇場的陌生,令我們傾向採取一種簡單二分法去理解優劇場,把它和香港放在天秤的兩邊。
情感上,我們希望優劇場是我們的反照,以補我們自身的不足。如此,我們希望相信他們是苦行僧,而非領薪上班的演員,我們希望他們是一同住在山上,過著公社式的生活,而非和我們一樣每人有一個家。
天秤的作用是比較,我們論述優劇場的時候其實往往也同樣在論述香港,有人認為優劇場有的正是我們所缺的,也有人認為優劇場已經「超脫」我們,與我們完全無關。
「你們是否認為自己很超脫?」這是優劇場在香港經常被問及的問題。「超脫」有時被喚作「出世」、「超然」,或者「超」至「不食人間煙火」。彷彿優劇場是一個修行而非表演的團體,彷彿他們是僧侶而非表演者。對香港人來說,優劇場所代表的生活哲學,比優劇場的表演更引人注目。
「……我覺得優劇場似乎以形式蓋過内涵,過度強調了自己從山上來的『非城市』本質,有過度賣弄苦行僧修為之嫌。而一些團員剃光了頭,穿著印度耆那敎(?)土褚色袍子滿街走,稱自己身體是『東方的大自然』(見場刊中劉靜敏的文章)。這樣子揉合多國文化宗敎特色,要在失根年代尋找心靈的故鄉,卻讓人看不透,哪裡才是藝術家表演藝術所家的原鄉──『東方的心靈』,橫看都絕非不吃人間煙火的最佳代名詞。因而使我覺得有點兒『扮高深』的況味。」
《星島日報》
「優劇場到訪香港,如一班僧侶似的表演外,向我們展現人在大自然裡修行的圖象?山上/山下、出世/入世、古老/現代、心靈/慾望……他們是『超然』的一群?」
《經濟日報》
台灣能,香港不能?
香港觀衆對優劇場的種種反應,除了因為陌生外,也多少因為台灣其實和我們很「接近」。「接近」不單在於地理距離,也在於文化和經濟上。
如果優劇場來自日本,而不是來自同是中國人的社會,同是資本主義發達社會的台灣,觀衆的回響一定不會如此熱烈:「為什麼台灣能發展出一個優劇場,而香港不能?」
香港戲劇現今的發展狀態,從政府「功能」角度建立了很多硬體,如衆多優秀的演出場地:演藝學院、藝術發展局、市政局等資助機構。這些條件令戲劇於近十年持續一種蓬勃的狀態──每星期全香港上演兩三齣劇,上座率不斷提高。
如果香港政府想要的是數字上的蓬勃,它應該滿意了,但是我們追求的是作為文化主要構成的戲劇藝術,我們香港的戲劇距離應有的水平很遠。
功利主義、實用主義主導的社會心態,令「我能否賴此為生」和「我是否有專業技術水準」,成為戲劇團體者通常最關心的問題。至於「我對戲劇創作的追求」則變得相對地次要。
無奈和妥協是香港戲劇界一種相當「主流」的情緒。隨著九七臨近,社會瀰漫著的短視、功利、妥協,無奈的情緖只會像傳染病般漫延擴散,不會退減。
在這種情緒下,優劇場的來訪,展示他們對藝術理想,甚至對生活的不妥協和委身,可說是直接對香港戲劇生存狀態的衝激而導致強烈的反應。
令人欣喜的台灣,令人痛惜的香港?
同樣情況也出現在台灣雲門舞集最近來港演出《流浪者之歌》後,一份發表在《蘋果日報》評論裡,文章題為〈令人欣賞的《流浪者之歌》,令人痛惜的香港藝術界〉:
「……(雲門)他們天天淸早上山到舞室排舞上課,下課後亦步行同樣的路程。其實,舞蹈員可以明白到人生的道路是多麼艱苦──每天經過迂迴曲折的道路,去鍛鍊自己的意志和體魄,除了感受自己外,也要留意身邊的環境與事物,不能與社會脱節。
像香港的藝術家,他們自顧自己,不理會其他人……自我中心,只接受自己的一套……不經過思考,不肯吸收生活體驗……」
「……也難怪人家説,香港只有商業藝術,而沒有眞正的藝術,怪不得搞了一輩子藝術,也是一塌糊塗,不知所謂……」
漫罵容易,分析困難;簡化容易,深化困難。香港從來不是培養藝術的理想環境,但若仍要我們的藝術在跌跌撞撞中發展起來。香港的藝術界、評論家和觀衆都需要建立起一種不亢不卑的態度,來面對自己、面對別人。
文字|茹國烈 香港藝術中心演藝節目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