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放了之後,它長一點兒,可又長不大;男人最恨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文明脚。不過文明脚有功勞,它是大脚的先驅,它開先河,敢爲天下先。我們這一代戲曲工作者的處境就是這樣,如何爲優秀歷史傳統中的表現型態,注入這個時代的意識,讓當今的觀衆能接受;一門藝術能夠征服當代靑年,它就有生命力。
鍾傳幸(以下簡稱鍾):余導你來台灣三次了,對台灣也算熟,爲什麼這次帶來兩齣形式如此不同的《雙下山》和《未了情》?
余笑予(以下簡稱余):我第一次來,帶的是舊作《徐九經升官記》,第二次是和復興劇團合作《法門衆生相》,兩齣都是京劇舊作。這次來演黃梅戲,品種不大一樣。
征服當代人
我是這樣想的,一些傳統而有定評的戲,譬如《法門寺》、《思凡》,可以說家喩戶曉,特別是小尼姑思凡,很多劇種都有精采的表演,像崑曲就是一個小尼姑孤零零的在庵堂裡思凡,雖然整個舞台上只有她一個人,但是透過她的聲腔、表演,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甚至連羅漢的結構、形象,都給觀衆充分的想像空間,這是我們祖先的高明之處。過去在戲樓上演出,觀衆從三面看戲,舞台的空間有限,樂隊也在台上,所以在那個很小的天地裡面,要表現龐大的場面,就必須用寫意的手段去進行創造。《思凡》的創作是很成功的,歷代觀衆也接受、認同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那麼現、當代呢?特別是靑年朋友,他們審美的情趣、意識不一樣了,對這種獨唱獨舞的表現手段,他們感到不滿足,實在坐不住了,儘管你說這是高雅的藝術,只有內行人才點著板叫好,靑年人都不表態。所以每次演出我最擔心害怕的是,大幕一拉開,底下滿場白髮,一片秋霜,那我們這個戲就完了。我喜歡大幕一開,底下全是戴眼鏡的、年輕讀書人。如何從「一片秋霜」轉換到滿場「聚光燈」,需要我們進行更大的努力。
我曾這樣比喩,過去中國婦女的三寸金蓮小脚很好看,走路擺柳似的;現在的大脚也很好看,健美。但是從小脚到大脚之間,有個「文明脚」。小脚放了之後,它長一點兒,可又長不大,這種文明脚小又小不了,大又大不起來,連買鞋都不好買,男人最恨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文明脚。不過我認爲文明脚有功勞,它是大脚的先驅,是小脚到大脚的過渡,它開先河,敢爲天下先。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戲曲工作者的處境就是這樣,如何爲優秀歷史傳統中的不足表現型態注入這個時代的意識,讓當今的觀衆能接受,去征服當代人,一門藝術能征服當代人,特別是當代靑年人,它就會有生命力。
鍾:所以在這種動機之下,你進行了《雙下山》,從傳統的形式中把《思凡》這齣重要的崑、京劇目更動了。黃梅戲雖然以民歌爲主,但在語言、聲腔上仍然是傳統的腔調,您用現代戲的表演方式來唱黃梅,不知道大陸觀衆的反應怎麼樣?
余:因爲它是黃梅戲,所以我覺得這樣做很好,如果是崑曲,我不主張這樣做。
不刻意影射
余:黃梅戲生活氣息比較濃郁,而且善於表現那些悲悲慘慘、恩恩愛愛的戲,如果黃梅戲照崑曲的方式演《思凡》就不對了。《雙下山》在大陸演過三百多場,過去佛敎界反對,但也有尼姑來看這齣戲,因爲我們沒有打神罵道,最後老和尙成全小和尙,這戲主要還是歌頌人性,歌頌這對靑年男女出家人的愛情,宗敎不就是成全好事的。
鍾:我看這兩齣戲,處處有余導的身影在裡邊。透過戲曲的形式,這兩齣戲都有很多含藏其中的思想要表達出來,《雙下山》和《未了情》中對愛情、婚姻、生活模式等等的表現,是否試圖傳達被壓抑已久的溫情層面?
余:這不能這樣說,戲劇作品還是以塑造人物爲主,如果故意影射,它就沒出路了,但是有些是不小心撞上的,因爲畢竟是寫給人看的。像《未了情》裡罵那個作假的,說誰作假誰就是王八蛋,每次演到這兒,觀衆就鼓掌,因爲社會上作假的人不少,老百姓痛恨的要命。這有時候撞上了就撞上了,我也不去刻意影射。觀衆似乎很喜歡《雙下山》,劇團幾乎靠它養活二年了,走到那兒,大家都指名要看,非常喜歡。
鍾:我覺得這是因爲你抓到了時代的脈動以及人性心靈上所缺欠的東西,無論是抓到或撞到,這戲在大陸仍會繼續受到歡迎。但是,台灣觀衆的反應,和大陸不盡相同。
余:《雙下山》的笑聲、掌聲,兩地幾乎是同步的,有時台灣似乎還更強烈點兒。像《未了情》裡的「三陪女郞」在大陸是變質的,和應召女郞差不多,我們的女靑年如果放掉正事不做,墮落到三陪小姐,就是個很大的事兒了,家長啦,像是劇中的姊姊就感到很痛心,但台灣可能生活環境有些不同,有些我們感到很動情的地方,台灣觀衆就可能不以爲然。不過有的地方,大家還是共同的,像是儍哥哥保住妹妹生日蛋糕的兄妹之情、捐贈眼角膜、臨終遺言等等催人淚下的細節,還是很打動人的。
鍾:我覺得在感動力上,比較貼近的還是《雙下山》,容易引起共鳴。《未了情》的背景和台灣的社會有點距離,你們的「三陪」小姐和此地應召女郞的生活型態也不太一樣,而在台灣捐贈器官的觀念已經比較開通了,不會變成一個全家反對的嚴重問題。
戲曲沒有了水袖……
余:兩岸是有兩岸的差別。但是從戲的本身來說,我覺得像《未了情》這樣結合現代戲劇的形式,我接下來還要做,不能多做,但也不能不做,這是一條路,如果戲曲演現代戲還算是門學問的話。
鍾:我很想了解,戲曲它沒有了傳統的服裝、水袖,它的手、眼、身、法、步和武功、四法等等都受到了限制,還有,傳統鑼鼓和西方音樂(如圓舞曲)的配合,等等,都讓我感到反差好大,跳脫劇情就一切都跟不上了。
余:黃梅戲原本有它自己的鑼鼓,後來在傳統戲裡,幾乎用的都是京劇鑼鼓。但我覺得現代戲劇用上鑼鼓是不倫不類,比方穿著高跟鞋走鑼鼓點的步子,就不舒服了。戲曲化和現代化的爭論是老課題了,但我不覺得矛盾。戲曲追求的是一種神韻,就我所理解的是:誇張、變形、寫意、傳情,像老戲裡用甩髮、變臉等來傳達某種情緒或狀況。要表現現代生活,我認爲還是離不了誇張、變形、寫意、傳情這幾個法則……,比如我用流動佈景,它圍著觀衆席轉一圈,形成沒有固定的空間,這就是一種寫意的手段。
鍾:但必須顧及是現代生活的劇情和人物,比如出現消防隊等,當回到現實環境中,是否會產生衝突?
余:這麼說,比方,戲曲有亮相這個動作,但在現代戲中不能和傳統戲一模一樣,必須創造這個戲裡的程式動作。像《未了情》裡的流動畫面,有時候哥哥坐下來求妹妹,有時候妹妹居高臨下對哥哥,形成一組組的雕塑,這雕塑就是傳統戲的亮相,平台就是傳統戲裡的高台,屛風是二道幕,它結合了傳統的三個元素。所謂不諧調的部分,的確有,比如突然出現的鼓聲。這點我們也很爲難,因爲沒有樂隊,我這次演出用的是卡拉0K配樂帶,如果有大型樂隊現場演奏的話,鼓聲的出現一點都不彆扭。此外,在現代戲裡,我也運用自然的聲音來塡補鑼鼓的空白,像心情煩躁或有重要台詞的時候,使用雷聲,藉以達到節奏、驚嘆的作用。
鍾:這算是創造新的語彙、舞台身段來配合現代戲囉?
從無到有
余:這必然是從無到有的,傳統的程式動作多豐富啊,要馬有馬要車有車,但是我們現在坐飛機怎麼辦?我排過一齣有飛機的戲,設計了高空翻跟斗跳傘的動作。還有一齣戲設計了「電話舞」,三個靑年同時打電話到一個小姑娘家追求她,結果電話串線,四方面都通上話,電線卡在一起,喂喂喂,跳起電話舞來。沒想到反應很好,很受歡迎。另外,表現戀愛傳情的「輪椅舞」、「羽毛球舞」,都很有意思。這種突破戲曲程式動作的創造都是不斷積累而成的,像湖南花鼓戲的導演張建軍發明了「脚踏車舞」風靡全國。誰說武戲只有刀槍把子才能表現?手槍也可以啊。這方面我以爲台灣可以走得更快,你們現代化的程度勝過我們,電腦怎樣上戲曲舞台?拿著大哥大該怎麼表現?
鍾:是把生活中的東西都反映出來。
余:但是,不是自然主義式的,必須經過提煉,不然就跟話劇一樣了,缺少了戲曲本身的神韻。
鍾:所以要創造新的才行。
余:對,而且這個「新」,不能爲新而新,如果舊東西用來合適也行,就像標緻的姑娘翻舊衣布重做新衣來穿,照樣好看,殊不知是人美,不是衣新。老東西用得合適,那也很美。
鍾:這完全是分寸拿揑的問題,怎樣將舊材料換化成我們自己的語彙很重要。
余:我看復興的《潘金蓮》就是有所創造的啊,像武松打潑皮,打到第三下,潑皮乾脆說:「我自己打」,咚咚自己把自己打倒,看起來很新穎;吃檳榔也很有台灣的特色;用蝴蝶引西門慶出場,一來象徵他招蜂引蝶的個性,二來和武松出場的熱鬧鑼鼓做對比,突顯兩人氣質上的不同,也和一般孤零零的出場模式不同,打破典型三公──包公、關公、濟公──的固定亮相模式,讓觀衆不再煩得慌,同時又可帶出人物性格,這些都是創作。我想如果兩岸這樣共同積累、不斷創造,互相交流,京劇一定會更豐富。
鍾:的確,目前兩岸文化交流日漸頻繁,就像這次您的戲到台灣來演出,讓您了解這裡的觀衆心理和反應。將來我們的劇團到大陸去演出也是需要了解大陸觀衆的心理,這您有沒有什麼建議?
余:京劇是我們共有的瑰寶,台灣的京劇應該有台灣京劇的特色,包括它的劇目和表現型態。如果台灣的京劇團去大陸表演,老戲交流固然是好事,讓人憶念起那些老祖宗,你唱《百花亭》,人家想到梅蘭芳,你唱《鎖麟囊》,人家念起程硯秋,要使大家對台灣京劇爲之一震的話,我想除了老戲,還應該有台灣的個性。站在同行的立場,我更希望看到具有台灣地域特性、由你們自己創造的作品。如果只是請大陸同胞看看,我們把這些老戲原封不動地全帶來了,這不足爲奇,我希望看到你們旣沒有丟老祖宗,而且比老祖宗走得更好。
戲外未了情
胡惠禎:余導,除了表演程式的創新之外,透過《未了情》,我們想瞭解樣板戲對大陸的現代戲是否仍有影響遺緒。
余:樣板戲,說眞話,不一定是不好的戲,像《智取威虎山》、《杜鵑山》、《紅燈記》,這些戲的唱腔都相當不錯,很美的。樣板戲不一定都壞,後來使人最反感的是「三突出」(註),英雄人物出來必唱高調、站高坡、甩高手。樣板戲包含了許多藝術工作者的創造,在唱腔上大大地跨進了一步。但是它的取材多半雷同,譬如不能出現愛情,不能出現夫妻,像《海港》高志揚好不容易有個老婆了,卻安排她生孩子去;《沙家濱》阿慶嫂的丈夫則跑單幫去了,不弄個人模人樣的不回來。這些都是人爲的。
我們創作《未了情》,和樣板戲不一樣,編劇唐淑珍是一位患了小兒麻痺、行動不方便的女靑年。最早她來找我,是走過很長一段路來的,羞澀地遞了個本子請我幫她看看。戲不怎麼樣,但我很爲她的精神感動,跟她說,戰國時代離你的生活太遠了,你剛學寫戲,生活裡面什麼使你鼻腔發酸?使你想哭?使你顫抖的?你就寫這個。不到一個月她又來了,這次她寫我,說我使她想哭、感動。我吿訴她那是感激之情,不是戲。後來她思考,殘障靑年要如何回報社會?寫了《情在召喚》,基礎還可以,但畢竟是業餘的嘛,於是我找了四個一級編劇,包括我在內,一人幫她改一場,完成後仍署上她的名字,她高興極了。演員知道這個情況之後,也帶著情感願意好好排戲,有些人是含著眼淚排戲,演出後把她請到台上獻花……。這是戲外戲了。這個戲有她的感受,有我們的感受,綜合在一塊兒,這自然就跟樣板戲不一樣了。它沒有大話、空話,我覺得這個戲是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講述凡人、普通人,關於他們的情感,他們對愛的執著和眞誠。在大陸上演時,反應是很感人的。
我覺得中國戲曲一向打鬥多,常把殺人表現得很美,刀怎樣劈才漂亮……。
鍾:僵屍、搶背、跳井……,許多爲了死亡而設計的表演程式,眞是看到這個民族啊……
余:幾千年的廝殺。
鍾:曾在接待一個外賓看戲時,他問我爲什麼八個男的會圍攻一個女的?他覺得那太沒有紳士風度,但我們是以此來突顯武旦的打出手。此外,我覺得戲曲或戲劇最重要的是,它會勾起看戲的人本身的生活經驗。以《未了情》來說,觀衆未必知道唐淑珍的遭遇,也明白這戲只是個故事,但最重要的是他可能想到他自己的親情問題,《未了情》就是抓到了這個。
可不可以談談您當導演的甘苦談?
壓不扁的銅豌豆
余:對於導演工作,我有兩句格言:不模仿別人,不重覆自己。模仿別人是沒出路的,重覆自己也是沒出路的,導演就這兩下子,每個戲的風格都一樣?不可能,你看《雙下山》、《未了情》就是兩個截然不同風格的戲。有了這兩句格言,對自己的壓力也就大了,當別人在注意、硏究你的戲時,如果每齣戲都一樣,別人就索然無味了。我現在排戲,六十分不算及格,八十分勉強,因爲別人會以你之前成功的作品來衡量你。
有記者問我對自己導演的作品哪個最滿意,我說我沒有一個滿意的,這並不是說我的藝術水平多高,而是每個團都有各自的優缺點和不足。有的團演員不錯,財力不行,舞台效果未必能達成;有的團財力行,演員不行;有的旦角行,小生不行。沒有一個戲能完全地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能讓我盡我的興排個戲,那我死也閉眼,但到目前爲止,沒有一個戲能讓我盡興的。本來我強調兩個字叫「講究」,不是「將就」,舞台藝術就是這樣,你一講究,格調就上去了,你一將就,格調就下來了。有時排戲演員一調皮啊,你心灰意冷就算了、過去了。將就,這門兒是開不得的,往往就是在焦頭爛額的時候,必須要堅持下去,堅持講究這兩個字,但有時候力不從心、沒辦法,也只得將就將就。
唉,導演在幕後實在是很辛苦的,這是壞人幹不了,好人不願幹的事兒。今年中國京劇節在天津開演,場面壯觀,觀衆、票友反應強烈,有個電視台的記者在拍《尋找關漢卿》,找來了幾個當導演的哥兒們,我們不敢自居爲現代的關漢卿,但我們自許是「銅豌豆」,就算這是自我貼金也好,自我吹噓也好,我們哥兒幾個就苦苦撑著,就算挨罵也好,受氣也好,挨鬥爭也好,咱們就在那兒幹,一個戲一個戲往前幹,確實有點銅豌豆的感覺。圖什麼?名利?在大陸,工資會有多高?我們不追求這個,就只是想把戲曲這個園地維繫起來,要讓它再度輝煌。必須要有不怕挨罵的,大膽的、探索的,還有會吵嘴的,各種人才都要。傳統戲曲是沒有導演的,但是它有導演這個職務,像文場管事。元雜劇中的「科」,如喝酒科,進門科,這個「科」就是導演所做的提示,只是當時沒有「導演」這個名詞。元雜劇時代戲曲以劇本爲中心,後來慢慢發展成以演員爲中心。我覺得以演員爲中心的時代過去了,中國戲曲的導演制度必須要形成。過去演員一般的文化水平較低,很多以訛傳訛的不合理處也跟著傳下來,老戲怎樣新排,怎樣加入生命,怎樣給予合理性,或者再修飾一些文采。所以,導演的工作相當繁重相當多,不但龍套、拉幕、打擊、手眼身法步都要會,還要熟悉每個行當的基本功和懂它的妙用何處,包含現代的聲光電,包括雷射電腦都得學。辛苦了大半天後,一旦成功,編劇獲獎,演員接受鮮花,導演躲在二道幕後面,輕輕地舒一口氣:「總算成功了」,這是導演的幸福。掌聲響起,雖然是給演員的鼓勵,但在我聽來卻像是一種讚許的語言:「做得好,做得不錯」,就像是觀衆在跟我說:「余笑予,這次你做對了」。
有點阿Q吧。
鍾:總是要精神勝利一下嘛。
註:「三突出」除了此處所提及的在唱腔、舞台方面的安排之外,根據周令飛的解說,在思想主題上指的是:突出黨的領導、突出毛澤東思想、突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參見周令飛《夢幻、狂想、奏鳴曲:中國大陸表演藝術1949〜1989》(時報文化出版,頁一九三)。
紀錄整理|陳珮眞
我最擔心的是,大幕一拉開,底下滿場白髮,一片秋霜。
電腦怎樣上戲曲舞台?拿著大哥大該怎麼表現?我強調兩個字,叫「講究」,不是「將就」。
以演員爲中心的時代過去了。中國戲曲的導演制度必須要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