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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聖正傳》劇中部分慢節奏的戲,頗引人會心一笑。(許斌 攝)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値回票價的三種方式 觀《情聖正傳》看改編現象

《情聖正傳》和大部分台灣本土製作的舞台劇一樣,劇場效應主要是建立在笑點之上,原作者嚴肅面對的人生議題淪爲浪子回頭的老套。

《情聖正傳》和大部分台灣本土製作的舞台劇一樣,劇場效應主要是建立在笑點之上,原作者嚴肅面對的人生議題淪爲浪子回頭的老套。

表演工作坊《情聖正傳》

4月26~30日

國家戲劇院

看完表演工作坊的《情聖正傳》,浮現腦海的第一個問題是:有不少人在《戀馬狂》(1994)演出舞台上只看到佛洛伊德陰魂不散,如今現代「情聖」在媽媽的公寓套房實驗偷情遊戲,會不會又有人看出了戀母情結?

其實,舉凡心理問題,要想不扯上佛洛伊德也難,反正不是同意就是異議。君不見如今蔚成強勢理論的女性主義批評,其中主張放棄佛洛伊德的父權中心論旨,轉而強調前伊底帕斯期(pre-Oedipal phase)雙性童稚經驗的,不就是大有人在?問題不在於我們還要跟他耗多久──我們是注定非跟他耗下去不可──而是在於能不能辨明要或不要把焦點耗在他身上的時機。

台北交互蹲跳劇團的創團作品,改編自希臘悲劇的《紅色伊底帕斯》(1996),劇中的伊底帕斯王具備女性的生理構造,王后擁有完整的男性生理配備,祖父和孫女安蒂岡妮則由另一名男演員兼飾,共同組成一九九六年台北一個亂倫的家庭。

像這樣的一齣戲,編劇和導演的創作意念顯然是相當倚賴佛洛伊德的心理學說,可是由於主題不明確,筆者看到的只是演員在從事一場異性扮演的實驗。換句話說,所謂的佛洛伊德只不過是《紅色伊底帕斯》的包裝紙。一旦錯把包裝當作內容,在創作而言必然流於散漫無章,在看戲而言必然導致魚目混珠,不可不愼。

「問題來了:爲什麼要改編?」

所以,我們丟掉包裝紙,直接切入內容。《情聖正傳》改編自尼爾.賽門(Neil Simon)的《最後一對火熱情侶》Last of the Red Hot Lovers。原作和彼得.謝弗的《戀馬狂》一樣呈現男性中年危機,不過這兩部劇作的共同之處大概也僅此而已。

相對於謝弗刻劃一位五十歲的心理醫師對於當代文明的質疑,賽門描寫一個四十七歲的餐廳老闆重拾對於「正派」(decent)人生的信心。這個老闆名叫Barney Cashman,也就是《情聖正傳》裡的林欽勝,後者整整比前者年輕十歲。年齡一更動,中年危機的主題也給謀殺了──三十七歲怎麼說也不算中年。問題來了:爲什麼要改編?

賽門以紐約種族複雜的社會爲背景,劇中充斥「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地域指涉,這種強烈的地方色彩搬到台灣舞台可能味如嚼蠟,因此改編刪掉了一部分,保留下來的部分則徹底台灣化了。

在這方面,表演工作坊確實做到了盡心盡力的地步;如果單單就這一點而論,他們似乎有堂皇的理由進行改編,而且改編得相當成功。畢竟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與人生態度,在紐約與在台北並沒有本質上的大差異。

問題是,中年危機的主題不見了,改編添加的「結婚最大的好處是,使外遇和婚外情變得更刺激」這句有語病的台詞喧賓奪主,原作者嚴肅面對的人生議題淪爲浪子回頭的老套。而且,這個姓林的所謂「情聖」回頭得非常沒有格調。

他第一次偷情是在自己開的日本料理店主動向女顧客提出邀請,第二次是在公園邂逅隨機苟合,第三次是相交十二年的老朋友之妻說要和他單獨談談而受到「勾引」。如此這般的情聖,狗急跳牆闖進了死胡同,眼看前頭婚外情路走不通,只好吃回頭草。情聖的頭銜原本是改編者硬套在他頭上,用來嚇唬──或者說是吸引?還是欺騙?──台灣觀衆的。

「島民文化自閉的偏食症」

原作的標題暗扣劇終前林欽勝打電話給他老婆,以近乎懇求的語氣請她趕來小套房敍情一番,怎麼搖身一變成爲「情聖正傳」?要完整回答這個問題,無異於全面體檢台灣劇場改編外國劇作的現象。

大而化之地說,無非是「我們台灣也有」這隻心魔在作崇,而這隻心魔可能是揣摩觀衆口味的副產品,也可能是島民文化自閉的偏食症。

原作第一幕,Cashman吿訴Elaine(改編的吳小姐):

我(的血統)其實是一部分俄羅斯,一部分立陶宛。我的本姓是Czernivekos-ki,不是Cashman。我祖父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如果埃利斯島移民局刁難的話,他就該付一些現金(cash)給人家(man)。所以,他們問到我祖父的名字時,他們聽不懂,他就付現金給人家。所以,他們就給他取了傅現仁這個名字。就是「付現(金的)人」。

這一段自報家門似的台詞,作者用來總括像Cashman這樣的移民後裔小資產階級的人生,實在是畫龍點睛,幽默兼有諷刺。改編刪除種族背景,這段台詞當然非刪不可,卻又捨不得雙關義的幽默,於是取了個和情聖諧音的欽勝,效果固然還在,卻走了味,諷刺變成挖苦,挖苦一個世紀末台灣製的普魯夫洛克(J. Alfred Prufrock)在母性的臂灣裡幻想情海艷史。這卻踏上了果陀劇場《淡水小鎭》的覆轍。

《淡水小鎭》改編自懷爾德的《小城風光》。原作試圖在尋常人生尋求永恒的價値,同時探討劇場表達的潛能,懷爾德因此左右開弓,哲理思維和劇場實驗雙管齊下,藉中國式抽象的舞台設景突破西方寫實鏡框的陳規老套。

敎人難過的是,原作者的信念、創意與劇場實驗,在果陀改編之下蕩然無存。《小城風光》把歐美寫實劇場的現實人生擺進不受時空限制的中國戲曲舞台,《淡水小鎭》硬是把具體的台灣時空背景塞進西方的鏡框舞台。

懷爾德對於人生之謎的探討一變而爲梁志民對於淡水小鎭的懷舊,而艾茉莉的亡魂注視在世的人時說的「跟他們認識好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之類的台詞,聽來竟然成了敎人忍俊不禁的誇張語,再也傳達不出該句台詞在原作中的意趣,也就是以廣袤的時空背景拉抬短暫的現實經驗。

去年在《調戲一夏》戲劇節推出《淡水小鎭》皇冠非劇團,雖然放棄了寫實的舞台設景,依然擺脫不了改編文本所營造的淡水陰影。可是,就是有人欣賞這種井底觀天的景緻,仿如不這樣就無法値回票價。

「其實,只是耍嘴皮」

値回票價的觀賞戲劇方式有三種: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淡水小鎭》勾引台灣觀衆回味「美好舊時光」,雖然不足以尋根,緬懷「我們台灣也有」的過往歲月倒是綽綽有餘。這是過去式値回票價的方式。

現在式的例子可以舉也是果陀的《完全幸福手冊》來說明。該劇改編自《媒婆》,原作者也是懷爾德。也許是討好特定觀衆的肥皂劇製作心態,改編毅然絕然甩掉原作的旨趣;改編的標題就是擺明了脚踩懷爾德而心儀「完全××手冊」這個流行話題。這是以時髦話題──尤其是政治──作爲値回票價的保證。第三幕在餐廳那一場知名「屛者戲」,改編者突如其來從舞台後方傳出一句「怎麼可以爲別個劇團宣傳」,當然是影射屛風表演班,卻和舞台情境毫不相干,可是沒頭沒腦的這一句台詞偏能逗得觀衆沒頭沒腦地哄堂大笑,顯然很有賣點。

那麼,這不就是電視綜藝節目的翻版!媒婆賈麗麗在第一幕向安先生自我介紹時,自稱是「新國民進黨」的立法委員候選人,聽來好像很有創意,其實只是耍嘴皮,因爲賈麗麗旣不是什麼候選人,劇情也和選舉扯不止絲毫關係──勉強要扯點關係的話,那只是《完全幸福手冊》公演期間正逢立委選舉活動期間。這和政治漫畫有什麼差別?

《情聖正傳》和大部分台灣本土製作的舞台劇一樣,劇場效應主要是建立在笑點之上,不過其間的差異特別値得注意,差別所在正是未來式的値回票價。

開場戲,林欽勝拎著百貨公司的購物紙袋,雨中撑傘來到母親的公寓。開門之後,彎腰探頭,小心翼翼叫了兩聲媽媽,確定屋子裡沒其他人,小心翼翼進門脫下皮鞋,從紙袋拿出報紙墊在皮鞋下面,再從紙袋拿出抹布,小心翼翼擦乾地板,傘擱在沙發上。他拉上百葉窗,正要鬆口氣,發覺雨傘弄濕了沙發,趕緊拿抹布擦乾。終於可以坐下來焦急地等待前來幽會的人。

這場慢節奏的戲不時引發觀衆會心的微笑,鋪陳林欽勝的性格可謂絲絲入扣,奠定後續劇情發展的基調功不可沒,頗能引導觀衆進入舞台情境,導演陳立華和演員趙自強的表現相得益彰。觀衆這場戲覺得値回票價是因爲能夠有所期待。

還是改編惹的禍

不過,按原作的舞台指示,這場戲在拉上百葉窗之後,房裡隨即一片黑暗,開燈之後才現出光。暗場雖爲時短暫,卻有助於烘托整個舞台竟境,尤其是當事者那種「見不得人」的心理意識。《情聖正傳》在改編演出時,少了燈光的變化,大多數觀衆不會注意或在意,筆者總覺得若有所失。這類細節上的疏失,也是改編惹的禍。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英文系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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