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舞台上幾個大男生愛成一堆,分明是在爲被傳統道德打成人蛇妖戀的同性戀者請命訴冤。到了《水幽》,導演田啓元泯除了一人飾一角的界限,大大拓展了《白水》中善惡分明、「爲弱者伸冤」的悲情視界。
臨界點劇象錄《水幽》
6月1日
台大學生活動中心前振興草坪
在一排高聳柏樹圍繞的如茵綠草間,在一座未完成的建築樓層前,在台大「校園同性戀日」的策畫招引下,在六月一日傍晚悠悠暗落的天光中,田啓元推出了他的新作《水幽》。說新作,其實是他兩年前「轟動武林」的《白水》翻版,劇本幾乎一字未改,但在導演手法上卻有截然不同的發展。《白水》用了四名男演員分飾靑蛇、白蛇、法海、許仙,藉〈水淹金山〉一節含射整個白蛇傳的愛恨情仇。舞台上幾個大男生愛成一堆,分明是在爲被傳統道德打成人蛇妖戀的同性戀者請命訴冤。
《水幽》是《白水》的女性新版,這回由五名不同裝扮的女演員「合飾」四個角色。她們就像一股活水,在不同角色的身體間恣意流轉:這一刻所有人都是法海,下一刻又一起變成了許仙;上一句還是四條白蛇和一個許仙在相戀,下一句就成了三條靑蛇和兩個法海在對決。演員不斷以語言、動作、走位來重新界定角色關係,重新塑造場景氣氛,形成一個流動而飽滿的劇場空間。
於是,演員不止是歌隊──過去劇場中輔助演出的歌隊,而根本就是以歌隊的形式在演出角色。有時候,衆口一詞可以助長聲勢,如靑蛇作法時,一個演員騎在另一個演員背上昻然高起;有時候,多人飾演同一角色,又擔任了將角色複雜化的功能,如當法海義正辭嚴地宣道時,另一個法海卻在他下半身如蛇纏舞,洩露了「道統」的蛇性底蘊。
田啓元不但擅長視覺意象的分裂、重組、辯證,更頻頻利用聲音表情的錯位製造蒙太奇的驚奇。法海的莊嚴聲調會忽然變得柔媚妖嬈,和「他」的偉岸法體全不相稱,白蛇「們」也會忽然如小學生般齊步奔跑、稍息、立正、敬禮,以兒戲氣氛鼓動出龐沛的意志力。
《白水》的原劇本即以雅俚雜陳、並蓄無間的語言組成充滿衝擊力的交響詩篇。《水幽》更進一步咀嚼、玩弄、離析出字字句句的岐義,貫注以強烈的情緒起落反差。一個字的空間,就可以把全場從極悲愴移轉爲極戲謔,反之亦然。在形式上,田啓元敢俗、敢聖潔、敢玩、敢用力,全無知識分子或前衛藝術家的要命身段,讓「臨界點」始終是當前台灣能量最高的劇場。
《水幽》泯除了一人飾一角的界限,大大拓展了《白水》中善惡分明、「爲弱者伸冤」的悲情視界,在人人可能是道統、也人人可能被視爲妖孽的時候,劇場產生了更淸醒的反省意識,也延伸了「分什麼人我異類」的胞與心胸。就這點而言,《水幽》無疑是田啓元至今最成熟的作品。
演出之前,田啓元特意安排了一位男演員(就是《白水》中飾白蛇的溫吉興)穿了一襲女裝上台數來寶,數了兩句就數不下去了,開始叨絮一些言不及義的介紹詞。這個和演出頗不相稱的開場,莫非是田啓元自覺到以男性之身,導演「女性劇場」而作的自嘲?然而何須擔憂?回頭無涯,苦海是岸,縱浪大化的田啓元,自有我們難以料想的新地新天。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