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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罩峰廻的《阿罩霧》

放在歷史的長河裡回頭看,《紅旗.白旗.阿罩霧》的作爲特定時間點上的故事,由此才可能具備史詩般的能力。尤其林文察、林文明兩兄弟的結局,與其歸諸性格的缺陷,毋寧歸諸時勢的必然──可憐他們何其有限的年壽,只能歎惋本身早歲即冥的噩運,又哪裡能夠站在人生戰役的高岡上,見識自己的繁華凋零其實另有深一層寓意……

放在歷史的長河裡回頭看,《紅旗.白旗.阿罩霧》的作爲特定時間點上的故事,由此才可能具備史詩般的能力。尤其林文察、林文明兩兄弟的結局,與其歸諸性格的缺陷,毋寧歸諸時勢的必然──可憐他們何其有限的年壽,只能歎惋本身早歲即冥的噩運,又哪裡能夠站在人生戰役的高岡上,見識自己的繁華凋零其實另有深一層寓意……

《紅旗、白旗、阿罩霧》這齣歷史公案放回歷史中者,戲劇的衝突性在於霧峰林家,作爲當時台灣社會甚具代表性的切面,正處於兩種拉鋸的力量之間左支右絀。

紅旗白旗的兩面悲劇

其一是林家作爲大家長式的土豪,代表自行攢聚漸次擴張的在地力量:以親族關係做網絡,整合仰賴他們的村民團結以禦外侮,擴張的過程中牽涉到資源分配問題(譬如水源、農田……),不免與鄰近的氏族發生衝突。延續著開創的心性與械鬥的傳統,土豪志在必得,與忤逆他的鄰里相爭,手段往往血腥慘烈。其二是地方土豪若思繼續壯大,必須藉助與朝廷命官相互爲用的攀援力量;其中包括最快捷的方式,土豪藉著到唐山平亂的軍功得到賞賜與名銜。而此後所進入的官僚的世界錯綜複雜、犬牙交錯,土豪周旋合宜,才能夠福蔭整個家族,得罪了深諳智謀的權臣,就不免禍延子孫。

另一方面,朝廷看待出身偏遠小島的土豪,總視爲潛在的威脅。即使用他們作先鋒到內地平定亂事,亦藉此消耗土豪的戰鬥力,又怎麼可能給予毫無保留的信任?皇朝忌憚的是土豪坐大,終成爲鞭長莫及的大患!

因此,站在中原的角度,在地力量一時效忠與否:《阿罩霧》劇裡誰拿紅旗誰拿白旗的分別,放在讓他們相互牽制的考慮下,原本是朝廷坐收漁利的一副兩手牌。對於當時台灣一般老百姓,儘管戲詞中的「恩恩怨怨難周合」,還可以紅旗白旗換來換去地兩面應付。然而,對於已經在地方上嶄露頭角的霧峰林家,尤其對於林家家族中頭角崢嶸的個人,卻好像被射中脚踵的阿奇里斯,事功愈發彪炳燦爛,意氣愈發不可一世,撲倒在地的結局便愈發瀕近身旁,這正是林文察、林文明兄弟倆的悲劇命運。

在身世替他倆編排的劫數裡,他們拖曳著家族的重載一路衝向終點,那裡,兩人分別被命運的毒矢射中!軍功輝煌的兄表林文察在唐山的戰場上孤軍被圍,據傳是刑求肢解的下場,弟弟林文明在家鄕墜入官員的陰謀,血濺官府然後懸首示衆。原先賴以成事的優點(剛猛而義氣),成爲一敗塗地的性格缺陷(好鬥而不懂得收斂),關鍵的失誤更在於他們身爲崛起島嶼的土豪,朝中無人,根基不深,他們又不諳官場虛與委蛇的交往技巧,碰上丁日建、凌定國等工於心計的京官刻意構陷,在緊要關頭沒有人挺身替他們說話,如同《阿罩霧》唱詞指出,曇花一現地現出好景之後,「人講樓高風雲起」、「人講豬大得愛殺」!

家族轉型倖免於難

然而,《阿罩霧》劇中,另有一位頗爲符合歷史事實的角色,在象徵意義上他才指向林家更具開展性的未來,那是經常與林文明同時出現在舞台上的林文鳳,他是林文明的堂弟,林家第二房的長子。由詳實的史料作骨幹的《霧峰林家》(麥斯基爾所著,王淑錚譯)書上寫著:「稍早時,文鳳便表現出運用金錢的機敏」、「除了金錢以外,所以他代表林家和政府往來,參加他所知道的該市內所有的官營事業。這種作風與文明迥然不同。」「文鳳和衙門接觸的經驗……深感和政府往來時,儒生的地位多麼重要,於是他叫兩個弟弟受傳統敎育,從彰化聘來一位私塾先生,他則負責監督兩個弟弟的學業,文察和文明都不重視年靑人受這種敎育」。果然在台上,我們看到林文鳳不時吿誡他的堂兄林文明,說出「其中必有陰謀」之類的話,顯然對於京官的處心積慮已經有某種洞察力;文明尙且在耀武揚威的時刻,文鳳也率先預感到大禍臨頭,勸文明另走門路,私下去唐山找與林家素有交情的左宗棠大人關說;要不,就得以賄賂的方式破財消災,「用一萬兩銀子來堵住凌定國的嘴巴」。此外,對比於林文明不拘小節不守禮法,看到女色常思染指,在劇中,三言兩語之間,顯出林文鳳治家比他的堂兄嚴謹。

處於歷史那一點上,林文察林文明兄弟的慘烈下場代表地方土豪本身無路可出的悲情歲月,但日後霧峰林家以整個家族而言,卻在個人悲劇中吸取敎訓增加集體智慧,度小月般地度過艱難險阻(唱詞中「必須呑忍與心機」)之後,林家脫胎換骨,由土豪進入仕紳階級,而林文鳳在《阿》劇中彷彿只是配角,但,在歷史爲林家準備的大舞台上,恰恰代表轉型的先兆,他是林家「第一個鼓勵仕紳化的人物」。就朝廷而言,土豪和平地轉型爲任紳,失去了武裝勢力,不再有據地爲雄的威脅性,意味著某種「繳械」的過程。由科舉或其他徵召的途徑,仕紳便成了値得收攏的對象。就林家的家族史而言,通過悲劇的煎熬焠煉,子弟漸漸練成悠游迂迴的身段,無論出入於官場或者寄情於詩文,都顯得游刃有餘!霧峰林家的後代,譬如與政治關係密切的林朝棟、林獻堂等人,前者拓展家族的基業,後者從不懈怠於爲台灣設想有前瞻性的藍圖,生涯中有時星光有時月明,但他們身上,至少不再重現前輩死於非命的運途。至於表現出文學才能的林家子弟,譬如林朝崧、林幼春等人,更成就斐然。他們組織詩社,成了「二十世紀初期的優秀詩人,全島文化生活的中心人物」。

放在歷史的長河裡回頭看,《紅旗.白旗.阿罩霧》的作爲特定時間點上的故事,由此才可能具備史詩般的能力。尤其林文察、林文明兩兄弟的結局,與其歸諸性格的缺陷,毋寧歸諸時勢的必然──可憐他們何其有限的年壽,只能歎惋本身早歲即冥的噩運,又哪裡能夠站在人生戰役的高岡上,見識自己的繁華凋零其實另有深一層寓意……整個家族將透過這些個反覆傳誦而沒齒難忘的故事,習得如何倖存下去──乃至禍澤綿長的智慧;踏在先人的血淚上,林文鳳所象徵的新生代未來更加進退有節知所取捨,他們才是中興林家的棟樑!

至此,這齣《紅旗.白旗.阿罩霧》彷彿在寫歷史,但那聲調悽楚的月琴聲以及洪婆舉起柺杖莎劇般的控吿,傳遞的又是渺小個人在歷史長河中哀哀泣訴的心境……。作爲他們未知其深意棋局裡的卒子,角色啊,人生啊,那令家屬痛斷肝腸的結尾啊,不過是優子說的故事……

 

文字|平路  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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