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現代主義的思潮影響下,語言的存在本質面臨考驗,姚一葦大聲疾呼:只要人存在,語言就存在,而文學就會不死。
在公祭追思中,被林懷民形容爲溫良恭儉「不讓」的戲劇學者姚一葦,一生孜孜矻矻,勤學不倦,以魯迅遺言「不作空頭的文學家」自許。今年四月十日上午,這位堅信人類意志的七十五歲劇界長者,終究敵不過時間與物質的考驗,使得他讓出了自己的生命,把自我交給虛無。
姚一葦在看完電影《愛情萬歲》後曾受訪表示,他對這個世界無法虛無,因爲他對這個世界依舊抱有希望,哪怕是多麼虛幻、不切實際的希望。所以他永遠寫不出虛無,也不會去寫虛無;然而,姚一葦在他最後一個劇本《重新開始》的製作演出訪談紀錄裡,坦承人很不容易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能力,更會因此將自己估計錯誤。不論人有多理性,同樣會犯錯。在有「正確答案」的假設人生立場下,他相信人必須歷經「鼻靑臉腫」的體驗,甚至遍體鱗傷之後,才會增加對自己的了解。當初藉著《重新開始》來砥礪藝術知識份子的姚一葦,如今處在「虛無」之中,不知道會如何重新開始思考自己這一生的存在與過往?
語言存在則文學不死
儘管笑稱自己是追著風車打仗的「唐吉訶德」,姚一葦始終腳踏實地地堅持他對人的興趣與信念。作家陳映眞特別指出姚一葦之所以特別,就是他對文學、藝術、美學抱持著近乎宗敎的信仰;他相信姚一葦認爲,人類在文學藝術裡,正義、愛、寬容與公平都能得到極致的發揮。也許這就是爲什麼姚一葦在悼念《現代文學》的停刊時,依舊信誓旦旦地要爲文學而努力,甚至不惜「重拾生銹的老矛與年衰的老馬」,在後現代主義的風潮裡一戰。
不過對八〇年代引介劇場「後現代主義」的鍾明德來說,現在在台灣已經沒有談所謂「後現代主義」的需要;只能用「後/現代主義」來談十九世紀寫實主義Realism(或者自亞里斯多德以來的泛寫實主義realism),與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的閱讀策略。由於二十世紀以來,現代主義思潮下的「語言」,逐漸取得自主性與物質性,拉近了主體、客體與語言之間的使用影響距離,使得堅信語言透明、必須含有指涉象徵的寫實主義主體,面臨了能不能掌握外在客體的挑戰。若「文」已經不需要載「道」,或脫離載道的責任時,那便會使主體產生自我解體的焦慮。所以鍾明德認爲對姚一葦而言,如此不可理解的失落,便是「語言不再重要」的象徵。以姚一葦對亞理斯多德以來至今戲劇文學道統的尊崇,必然堅持「文」可以變、而「文以載道」不可變的原則。於是姚一葦在今年四月號的《聯合文學》裡大聲疾呼:只要人存在,語言就存在,而文學就會不死!
堅持文本並非反對前衛
對於台灣的後現代主義現象,一向堅持劇本創作的紀蔚然則表示,由於目前社會對建立新美學與反動舊美學的不成熟,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反而充斥著庸俗的大衆文化。他認爲姚一葦反對的應該是這種文化現象的氾濫。從姚一葦對導演蔡明亮的電影《愛情萬歲》的評論可見,他並非反對前衛,端看創作者如何執行取決。紀蔚然認爲,姚一葦相信戲劇等於文學,因此他相當重視文本性(Textuality)的深度與密度。不論什麼樣的創作拼貼,都應該重視美學、結構、形式與內容。劇場工作者王墨林在這點尤其肯定姚一葦的堅持,他說劇場一定要有文本,意即格式與典律,否則劇場就會混亂!大陸靑年藝術學院院長林克歡更是慨歎:「九〇年代台北小劇場的參差不齊,顯出姚一葦主張的重要了」。
林克歡補充表示,這樣的戲劇美學或許不是解決劇場亂象的唯一出路,但姚一葦這般苦口婆心的提醒,値得劇場工作者重視。曾經與姚一葦共同執導《紅鼻子》的陳玲玲則認爲,目前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劇場太過重視感官與娛樂,劇作家不被尊重或文學被瓦解,顯得文學性劇場岌岌可危。而後來從事劇場工作的人也過於急功近利,忽略了文學性劇場需要累積的事實。姚一葦才會像老爺爺一樣叮嚀,不斷地拿筆寫下自己對戲劇文學的關心與焦慮。
實驗創作首重人道關懷
除此之外重要的是,後現代主義的作品不容易表現人道關懷;對人類永遠懷抱希望的姚一葦而言,藝術家對週遭的環境,永遠都是有感而發,終究應該回到人道關懷的主題上。從姚一葦的最後遺作─〈看電影《英倫情人》的抒感〉一文中可見,他仍舊在爲被「後現代」所遺忘的東西而奮鬥;甚至感歎地嘲弄自己並非一般人眼中存在的觀衆,而只能攤開了手表示:「我還能說什麼呢?」
詩劇美學開創劇場新局
其實姚一葦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爲人道關懷的努力。除了不斷汲取知識、以讀書爲樂之外,姚一葦總是藉著戲劇創作的方式,來具體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如他以《傅靑主》這齣戲,具體呈現一個人面臨生死困境,卻還能堅持原則的想法。一九六九年寫出悲憫人性現實的《紅鼻子》,來討論人類的前途與命運。而最後一部簡潔的《重新開始》,可以說是他爲人本主義所作的最後反攻,姚一葦甚至藉此期許我們一同重新開始。就如林克歡所說,人總會失敗,總有平凡、脆弱的一面,在不能英雄化的限制下,仍然沒有改變姚一葦對人格的信念。
紀蔚然認爲姚一葦根本是無神論者,他從來不在作品裡談命運與神。但他的宿命論點是:人在權力結構下,無法逃脫;生命會因此而卑微。不過姚一葦堅信人有權力選擇,人會造成自己的命運。於是姚一葦選擇了在冷戰戒嚴時期寫下《來自鳳凰鎭的人》,卻掩藏不住曾經莫名被捕的焦慮;紀蔚然認爲這個劇本仍舊承襲了五四以來假寫實主義的風格,違反了寫實主義重視模擬的原則。
姚一葦一直企圖爲台灣戲劇創造一條出路。他嘗試結合傳統戲曲的敍述形式,與西洋戲劇的觀念與技巧。紀蔚然以布萊希特相較,認爲姚一葦並不刻意強調情感的疏離。以詩劇《申生》爲例,姚一葦以希臘氛圍作實驗,安排宮女歌隊詩白交錯,強調中國語言的音樂性。然而與希臘歌隊相較之下,《申生》裡的宮女卑微、無自主性,完全不似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裡的歌隊,能與主角伊底帕斯直接對話。姚一葦希望以一種「誦」的形式發展台灣劇場,除了他有生之年的堅持,更期待同好後進一同來研究;然而目前也只有姚一葦寫出了典雅的詩劇。紀蔚然說,事實上姚一葦早期最好的作品有現代主義的脈絡,看起來也好比是和人文主義「手牽著手」,但他的詩劇卻無法定位。難怪姚一葦會在《重新開始》的訪談紀錄裡說:誰研究出來這條路,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理念隔閡深掩隱士門扉
與早期作品對照之下,姚一葦晚年的兩個近作:《X小姐》與《重新開始》,結構都較爲簡單純淨。除了沈澱出老年人對生命的價値感受外,更隱約表達了他對後現代與商品消費文化的某種批判。王墨林認爲,《重新開始》幾乎可說是姚一葦個人對生命的私密吿白。如此眞誠私人、而不願假手他人的表達,正是台灣劇場所缺乏的創作體驗。基於主張、理念的不同,而且觀念、技法、語言的改革與實驗方向都相異的情況下,姚一葦的劇場美學與劇場年輕世代的價値觀漸行漸遠,於是「深掩的隱士門扉」更是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王墨林說,讀著《重新開始》裡的語重心長,看著姚一葦在幕落散場時一一握手送客,更讓人感覺到他的孤獨與淒涼。
不斷嘗試不怕重新開始
歷經台灣解嚴前後十年的姚一葦,右手扶植出五屆實驗劇展以來的人材,左手培養出五、六〇年代遭到壓抑的台灣本土文學作家;同時以畢生精力心血,爲後人撰述藝術理論與美學的文章。外表是堂堂正正的亞里斯多德信徒,而骨子裡卻有道道地地的五四傳統文人氣質。林克歡推崇姚一葦學識淵博、眼界開闊;因爲姚一葦內化了這些道統特質,他才能有所執著,沒有任意拼貼學來的知識。人容易受到各種論點支配,全賴於主體性能不能堅持;有時候人以爲找到了自己的論點,事實上還受到許多因素牽制。姚一葦寫出了最後一個劇本來警吿知識份子;姚一葦相信年輕人創作的可能性,他也相信只有不斷嘗試才能推展劇運。很多事也許要交給歷史公斷,但很多時候我們可以給自己機會一起「重新開始」。
(本刊編輯 傅裕惠)
姚一葦作品年表
理論類出版品
1.《詩學箋註》(亞里斯多德的《詩學》)1966台北:台灣中華書局
2.《藝術的奧秘》(藝術理論)1968台北:台灣開明書店
3.《戲劇論集》1969台北:台灣開明書店
4.《文學論集》1974台北:書評書目出版社
5.《姚一葦文錄》(散文)1977台北:洪範出版社
6.《美的範疇論》(美學)1978台北:台灣開明書店
7.《戲劇與文學》(理論)1984台北:遠景出版社;1989:聯經出版社
8.《欣賞與批評》(爲文學論集)的增訂本)1989台北:聯經出版公司
9.《說人生》1989台北:聯經出版公司
10.《戲劇原理》(理論)1992台北:書林出版公司
11.《審美三論》(美學)1993台北:台灣開明書店
12.戲劇與人生──姚一葦評論集 1995台北:書林出版公司
13.《藝術批評》(理論)1996台北:三民書局
翻譯作品
1.《湯姆歷險記》1953台北:正中書局
2.《杜里世家》1954台北:正中書局
劇本集
1.《姚一葦劇本六種》1987台北:華欣文化公司
收有:《來自鳳鳳鎭的人》1963、《孫飛虎搶親》1965、碾玉觀音》1968、《紅鼻子》1969、《申生》1971及《一口箱子》1973
2.《我們一同走走看──姚一葦劇作五種》1987台北:書林出版公司
收有:《我們一同走走看》1979、《左伯桃》1980(平劇)、《訪客》1984、《大樹神傳奇》1985、《馬嵬驛》1987
3.《傅靑主》1978台北:遠景出版公司
4.《X小姐.重新開始》1993台北:麥田出版社